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经济观察报书评(ID:eeobook),原文题目:《春运x归乡x饭局:春节,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本文摘自《感念》,阎连科著,人民文学出书社,出书时间:2014年10月,头图:视觉中国
春运惶惑
中国的春运,毫无疑问是天下上最为欢庆的灾难。
来自网站的新闻说,今年的春节,中国往返流动的人口,约在三十亿以上。就是说,在这春运的月余前后,相当于快要半个天下的人数,在这个古老重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遥远或近邻的迁徙之移动。而单是铁路部门的精准统计,天下在这些天日行对开的春运火车,就达两千对之多;售出火车票的张数要跨越两亿,犹如三分之一的欧洲和十个纽约的人们,都挤上了春运的火车。
约莫除却印度,没有一个国家可以明白这样的人类迁徙的景观。飞机是忙了起来,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漫舞。长途客车可以如蚂蚁联队的迁居运动,直接从中国最南的广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摇摇晃晃,到达北方的任何一个都市。若是天主没有老昏年迈,仍然目清明光,当他看到人类的某个民族,为了亲情在某一日的团圆,就最先云云明确地从某一偏向,千里迢迢,火车、汽车、飞机、船只地投奔乡园,不知他是会为这个民族的情聚力感应欣慰,照样会感应一丝昧味的悲痛。报纸、电视、广播、网站,所有所有的中国媒体,在这一时节,报道的都是红遍天下、喜遍天下的中国人为年节春运的起劲、祝贺和笑容,至于那喜庆后边的灾难,就不去谈它说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拿来一桩悲痛扫了民族的兴致。
遍找遍查,没有看到过春运所导致灾难的总结性讲述,更不会有由于春运死伤的人数统计来败了人们喜庆的胃口。但去年国庆长假,由于政府为了抚慰人们,也为了用假期拉动消费之需求,几天间让高速公路暂停收费,结果是险些所有的国家高速要道,都所有瘫痪阻滞,七日里泛起的可统计的重大交通事故六万八千多起,殒命人数近八百人,平均天天殒命一百余人。
真可谓惊世之骇俗!
那还仅仅是中国少少富将起来的车族,而非人人都在其中游移的芸芸广众。我曾经在几年前有次过年回家,开车走了六百公里,遇到七起交通事故,血亡的惨状,委实不容复述。可幸亏,无论如何,今天中国的交通是蓬勃了,而那蓬勃中的败腐就不去谈它了。今天,不单是飞机可以飞往更多的都市(永远的晚点又能算了什么呢),拖拉机也可以走向险些所有村子;不单是高铁的速率可以天下第一(那惊世的撞车也就不提了),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可以成为无数人百千公里回家过年的工具了。有人专机、专列在春运期间回家省亲,也有百万、万万的农民工,因买不起或买不到车票,仍然团窝在遥远严寒的车间,用那生锈的铁锅煮着冰冻的饺子。天下就是这样。春运就是这样。强富的国家,永远在用它高峻的身影,遮蔽着穷弱者的影身;显贵或者商贾,也永远在春运中记不起那些徒步涉雪回家过年的人们。
飞机在春运中运的不仅是回家过年的旅人,照样这个国家、民族的一个新的成形的阶级。坐着高铁的人,眼里不仅有一起山水的风景,还可以感受到在通俗火车上连撒尿、喝水都无去向的游客无法想像的优越的福乐。而倘若在年后的电视节目中,又有几个农民工因买不到车票,徒步千里在大年三十的深夜,拖着他走破鞋底的皮鞋和血泡淋淋的双脚,终于回到老家妻儿与母亲的身边,可以和家人团圆出一个欢欣的新年时,我们在为我们民族传统的情聚力感应自满时,又有谁会想起那些买不到车票的人的无奈和一双血脚行走在酷冬寒路上的辛酸呢?
北漂
几天之前,我家来一青年作家,八〇初人,刚刚三十,单瘦,坚毅,穿牛仔露膝裤,背帆布多袋包。因是经人介绍相识,首次登门拜访,相互最先语言拘谨,最后豁然铺开,如缓水细流,渐成湖泊,待堤裂闸开,便水流滔滔,滔滔荡荡。
我们先是这样谈话:
“你坐,你坐……喝水!”
“阎先生,您别虚心。”他坐下来望着我家说。
我问他:“你的笔名我知道,可真名……尊姓?”
他答道:“免贵……北漂。”
我又问:“住哪儿?”
他笑笑:“游击。知道我昨晚住哪儿,不知今晚会住哪儿。”
“你写北漂生涯的小说我看了,写得很好啊。”
“写得好我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写得好还没人愿意出书或揭晓;没人敢出书和揭晓。”
他这样问着看着我,眼光中不是不解和疑问,而是质疑和逼视。然后他说我可以不叫你先生吗?我叫你老阎好不好?老阎啊,我今天来不是向你讨教文学的,我是想和你讨论北漂的——说北漂,似乎谁都知道是指我们这些到北京长留求业的人,无所谓褒,也无谓贬,这中心的乐成者如明星、歌星、导演和财富论亿的巨贾巨贾们;漂流者如桥下为家的讨人和合租群居的打工者——可是老阎啊,阎年老,你能说你不是北漂吗?别以为你在北京有了户籍有了房,有了北京人不一样的身份证上的号,可你能说你是北京的主人吗?你是主人你家的屋子怎么被拆呢?你是主人你参加过北京大事小事的一次选举吗?以你作家的职位和身份,你在北京参加过北京市或街道与区里的任何事项的参政议政吗?我说阎年老,阎连科,你说你没有是不是?没有怎么能说你是北京的主人呢?不是主人你怎么又不是北漂呢?
阎年老,阎连科,你听说过土地的主人不能在他庄稼地里种庄稼的事情吗?不能种庄稼那他照样土地的主人吗?
我问你阎连科,阎年老,你说一个家庭若是有怙恃、爷奶、子女一班人,谁能说怙恃、爷奶和子女哪个不是这家庭的成员呢?谁不是这家的一个主人呢?这不是由于他们都有血缘关系,配合拥有财富和债务,而是他们配合拥有一份情绪和温暖。一个人生病了人人都市着急和痛苦,病好了人人都市喜悦和欢欣。可我说阎连科,阎年老,你若是不是北漂而是北京人,是北京城的主人一分子,那么你有了灾难了,除了你家,北京的谁还会为你着急呢?你有了喜事了,北京的谁会为你喜悦,把你的喜事当成一件事?没有这份温温和情绪,你就不是这人人庭的一分子。不是一分子,你就是过客和外省人,就是北漂一族一分子。
送青年作家脱离我家时,我问他说那谁不是北漂一族呢?
青年作家站在我家楼梯口,很认真地对我说:“告诉你吧阎连科,北京的那些主人是他一出门车流就会变少的人,一语言报纸、电视都要跟进的人。而别人,所有的人,都是北漂一族的人。无非是老北漂照样新北漂,大北漂照样小北漂,穷北漂照样富北漂。”
把青年作家送走后,我就从楼下漂(飘)着回到家里了。漂(飘)着再也无法坐下了。
饭局
有人怎样憎恶饭局,就有人怎样加倍地想念饭局。
饭局不仅是为了用饭,还为了会友、叙情、说事,商洽和攀援的升迁。行贿大多是从饭局最先的。条约也多是在饭桌、羽觞间签了下来的。情人相遇也多在饭局的谈笑风生与眉来眼去间。若是说地方的饭局只是地域的一隅政界、阛阓、情场和文化场,那么北京的饭局就是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和金融、汇率、房价及改革开放政策讨论、民议的会议桌,是高官商讨国家大事的预先吹风会,巨商讨论该让股市牛熊和让国家经济政策怎样为他们修正的草案室,也照样中央种种政策下发前后争论、反驳和统一思想、激化矛盾的训练场。
在北京,险些没有不谈政治的饭局和饭桌。
有一次,我在一家路边很小的饺子馆,以为在这儿用饭一定不是人们说的饭局场,而仅仅是用饭。可坐在窗口约会用饭的一对年轻人,男的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女的嘴里去,女的投桃报李,又夹起一个饺子送到男的嘴里去,他们相视一笑,在谈情说爱中,有几句话让我记住了:
“你说钓鱼岛接触,中国能打过日本吗?”女的吃着饺子问。
男的停下筷子想了一会儿:“打不过就给他妈的两颗原子弹。”
女的也从嘴里抽回饺子想了一会儿:“真打你去吗?”
男的不假思索道:“固然去!只要去我就能混到连长、营长和团长。战争一竣事,我就是处长、厅长或局长。”
“我就喜欢你这么一股劲儿。”女的笑一笑,“今儿这饭局我没白组。”
原来也是一个饭局场。
可见饭局无论巨细,饭菜无所谓利害,议题才是最为主要的。固然,组局的人,会凭据自己的能力、体面、性格和公款照样私款,点出大菜和配菜,白酒或洋酒,高等茅台或官民皆宜的二锅头,再加上作为饭局必备的社会新闻和事宜,这也就是了饭局和饭局场。
在北京,在中国,一个人饭局的若干,是他职位、能力、身份、人际关系利害的象征和演示。某个人从早到晚,埋头工作,没有饭局,那是他的悲痛和卑微;而饭局不停,一天到晚都在外边忙着奔局用饭的人,无论请吃或被请,也都是一个人乐成或将要乐成的明证和劈头。险些所有的女性或妻子,都有一些憎恶饭局过多的情人或丈夫;可百分之百的情人或妻子,又都百分之百地蔑视始终没有饭局的情人和丈夫。
几天前,我有一个年轻的科研同伙突然来电话,说他组一饭局,务请我几月几日到哪儿。由于多年不见,话又中肯,加之我饭局较少,就在那天依约赴局了。那天黄昏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到北五环一片林地雅处的一家会馆里,我约莫迟到半小时,走进一个豪华的包间才知道,来赴这场饭局的实在只有我一人。而其他同伙的同砚和同伙,都由于无法推掉其余饭局没有来。在这豪华的包间里,望着同伙点好的一大桌菜和倒好的茅台酒,我俩相视一笑动筷碰杯时,他把他的手机递给我,脸上挂着苦笑说:“我娶亲几年没人请我吃过饭,由于没有饭局妻子瞧不起,一来二去闹到快要仳离了。等一会儿我妻子打电话过来时,你就说我在饭局上喝多了,说张局长、李厅长都喝得昏迷不醒,还约着明天、后天都要请我到其余地方喝;要和我一块讨论升迁、生意或关于钓鱼岛的事。”
我接过同伙的手机望着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突然很想和他抱在一块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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