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作者：澍晨、卓曌、雪琦，原文题目：《无创基因检测效果“低危”，却产下遗传缺陷儿，她们把拒赔的保险公司告上法庭》，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导读：

• 不到两年，16个“低风险”孕妇生下了有基因缺陷的儿童，多位专家示意，这是超高于业内水平的“失误”。

  
  

• 无创产前DNA检测手艺虽然很成熟，但不规范操作也可能导致不准确的效果。

  
  

• 基因检测公司为冲业绩，提升利润，绕过有产前检查资质的医院，直接和孕妇联系。

  
  

• 保险公司因亏损拒赔，让这些生下基因缺陷儿的母亲们雪上加霜。

从2019年最先，在延续收到多名生下基因缺陷儿童的妈妈们的理赔申请后，华海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华海保险）的工作职员感应异常疑心。

这些理赔申请，都来自与统一家公司互助的团险。

这款每份仅20元的团险，并不起眼，几年来给华海带来的保费约100万元。但凭据近两年收到的理赔申请，需赔付的金额已跨越700万元——是整个保费的7倍，对保险公司来说，这意味着极大的亏损。

华海这款保险的互助方，是银丰基因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银丰基因）。几年来，银丰基因向孕妇提供无创DNA检测，并附赠这款保险。

根据保险协议，保险公司对三种检测效果举行理赔，前两种检测效果，都阻止了孕妇生下有问题胎儿，且理赔金额都不高。

但在华海保险收到的跨越700万元理赔申请中，有640万元是第三种效果，是结果最严重的一种，也是赔付金额最多的一种：若是孕妇的检测效果是“低风险”，但胎儿出生后被发现有相关疾病，即检测效果为假阴性，则保险公司赔付40万。

不到两年的时间，有16例孕妇的检测效果是假阴性，华海保险感应异常震惊。更让他们疑心的是，这是一款许多偕行都已推出、较为成熟的保险产物。他们咨询的多家保险业偕行都示意，这一产物从未泛起过这样大的亏损——由于无创DNA检测是一项对照成熟的手艺，互助的基因公司对相关疾病的检出率都异常高，像华海保险这种因假阴性赔付案例异常少。

八点健闻咨询了数家着名保险公司，也获得同样的回答。

考虑到理赔数据的超乎寻常，华海保险终止了与银丰基因的互助，并拒绝赔付其中的绝大部门。

但华海保险随即陷入了另一个贫苦，其中几位生下基因缺陷儿童却得不到理赔的母亲，将华海告上了法庭。

无创DNA检测手艺，这项手艺在业内专家口中已极其成熟，不仅产科医生大规模临床接纳、而且也因“无创”广受孕妇迎接。

但2017年，这项手艺一度因着名基因检测公司华大基因的“假阴性”事宜，即让一些检测效果为低风险的孕妇生下了有基因缺陷的儿童，而饱受争议。

确实，像所有产前筛查的检查项目一样，这并非是有一个百分百准确率的检测方式，但它在规范操作下的准确率，已逾越甚至和传统的产前检测项目相差无几。尤其在华大基因事宜之后，一些业界的龙头企业加倍严酷地执行检测尺度，已将检测准确率提高到远高于国家尺度的水平。多名专家示意，近年来，这项手艺是在走“上坡路”的。

在这样的靠山下，银丰基因却在不到两年内，泛起了16例“假阴性”案例。业内人士对这一远超业内平均水平的假阴性概率，均示意“匪夷所思”。

理赔申请背后的母亲们

这640万元未获得理赔的申请背后，是16名痛苦的母亲及其家庭。

儿子出生一年多以来，山东烟台的彭丽（假名）一直“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个孩子出生后吸吮气力不足、险些不会吃奶，而且一直发育迟缓。

彭丽发现自己有身时，孕期已20周。这是44岁的她第一次有身，对全家人都是个意外的惊喜。她关掉了自己开的小店，和家人一起全心为新生儿的到来做准备。

由于岁数较大，她产检历程“为了孩子康健，什么都查”。考虑到已经错过了通例唐氏筛查的时间，在医生推荐下，她选择做了银丰基因提供的无创DNA PLUS检测。

检测效果是“低风险”，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这项检测是通例无创DNA检测的升级版，除了通例的唐氏综合征等疾病之外，还能查出胎儿种种染色体微缺失等问题造成的几十种疾病。

然则，2019年10月，儿子出生后，很快显露出异常。在医生建议下，彭丽一家给孩子做了基因检查，效果是：小胖威利综合征（Prader-Willi syndrome）。

这是一种由15号染色体的部门缺失造成的罕有病。患儿在婴儿时期喂养难题，而且发育迟缓、肌张力低下、性腺发育不良。２岁之后，患儿将发生无法自控、随同终身的食欲亢进，不仅太过肥胖，还常伴有智力障碍等问题。

而银丰基因出具给她的无创DNA PLUS检测讲述单中，“小胖威利综合征”也包罗在其中，检测单清晰地注明这种疾病为“低风险”。

同样在2019年10月，山东淄博的张曼芸（假名）一家，发现了新生女儿的异常。

这个婴儿哭声尖细似猫叫，而且面容特殊——眼裂小、眼距宽。基因检查显示，她的5号染色体部门缺失，患有猫叫综合征（Cri du chat syndrome）。患有猫叫综合征的婴儿，发展历程存在生长障碍，常伴有严重智力缺陷、语言能力差等问题。

1992年出生的张曼芸此前有过一次自然流产，因此怀这胎时，也“把所有检查都做了”。银丰基因提供给她的无创DNA PLUS讲述单中，这种疾病同样是“低风险”。

发现孩子的问题后，彭丽和张曼芸都想起了当初做检测时收到的保险单。她们向华海保险提交了理赔申请，却被拒绝，于是她们将华海保险告上了法庭。

华海保险拒赔的名单上，另有与她们情形类似的14位母亲，她们的孩子出生后都被诊断为唐氏综合征。

多位专家示意银丰基因的假阴性概率高于业内水准

导致保险公司和这些生下基因缺陷婴儿对簿公堂的银丰基因科技有限公司，是于2016年开展的无创DNA产前筛查营业。

银丰基因是银丰生物团体旗下全资子公司。该团体旗下的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曾因人体冷冻营业引发伟大争议——它在2017年完成了中国首例人体全身冷冻术，“以守候未来医学手艺进步后解冻复生”，2018年又完成了第二例。

而银丰生物团体的唯一股东，则是山东银丰投资团体有限公司，其旗下拥有上百家子公司，营业包罗房地产、金融等多个领域。

据知情人士透露，华海保险拒保并终止和银丰基因互助后，双方就理赔事宜有过大量谈判。华海保险曾提出质疑，为何银丰基因相关项目的检出率偏低？而假阴性率过高？

但银丰生物却给了一个让他们感受无奈的谜底：“这个检出率没有问题，紧贴着国家尺度线”。

华海保险马上查阅了相关划定，那时对照国家卫健委的相关划定和手艺尺度大略估算，银丰基因检出的假阴性率约5%，基本相符卫健委尺度中“21三体”的检出率95%。

不外，多名产科医生、遗传学专家告诉八点健闻，这样的假阴性概率，不仅高于无创DNA检测行业的普遍概率，也并非手艺局限内的正常概率。

“虽然无创的假阴性不只是手艺问题，但这么高的假阴性概率，肯定是和基因公司的检测手艺有关系的。”复旦大学隶属妇产科医院徐晨明教授剖析。

她记得，2016年BMJ Open杂志的一篇文献总结了多个研究的荟萃剖析，通例无创DNA手艺筛查唐氏综合征假阴性的概率是在5507名低危孕妇中发生1例（0.018%），在1054名高危孕妇中发生1例（0.09% 即有病而未检出）。“固然海内华大等行业领先的基因公司讲述的假阴性概率甚至比上述比例更低，由于无创是一种高精度的筛查手艺，泛起假阴性的概率照样异常小的。”她说。

而凭据华海保险提供的数据，银丰基因约5万例检测中（包罗高危和低危孕妇），仅通例无创DNA检测局限内的唐氏综合征，就泛起了跨越10例的假阴性。

至于彭丽和张曼芸的孩子所患的小胖威利综合征、猫叫综合征，属于升级版无创DNA检测的局限。这两种罕有病相关的检出率、假阴性概率，因缺乏大规模临床验证的数据，现在尚无定论。凭据贝瑞基因2019年揭晓在《自然》子刊《医学遗传学》上的一篇论文，贝瑞基因的响应检测，对这两种疾病的检出率都是75%。

彭丽对八点健闻示意，自己那时并不清晰小胖威利综合征的检出率，医生并未见告。张曼芸回忆，银丰基因的工作职员曾告诉她检测效果准确性不是百分百，有一定概率的假阴性，而且对猫叫综合征、小胖威利综合征等疾病的筛查比对唐氏综合征的检出率低，不外她不记得详细数字。

但工作职员也同时告诉她，若是万一出了问题（假阴性），保险公司会赔付——这无疑成了孕妇们的一颗定心丸。

徐晨明指出，与基础版相比，无创DNA检测升级版的采样等流程和试剂盒组基本一样，是在基础版NIPT的检测上增加了测序深度，数据量大约是基础版的5倍左右，因此成本提升。

由于测序深度的加深，检测局限扩大，不仅能检测整条染色体缺失，还能检测染色体非整倍体、5M以上巨细的染色体片断异常及染色体微缺失、微重复综合征等问题。

“对华大、贝瑞等规范的基因公司来说，从基础版到升级版，升级版无创DNA检测在手艺上都已经异常成熟。”她谈到，各大基因公司已普遍推出了升级版检测，临床上的认可度不错。

多名产科医生、遗传学专家都对八点健闻强调，无论基础版照样升级版，无创DNA检测都是很好的手艺，异常值得在临床推广。与传统的唐氏筛查相比，它的准确率异常高，是个伟大进步；同时，它又制止了大量孕妇去做羊水穿刺等有创诊断，减小孕期风险和不必要的资源消耗。

不外，在详细使用历程中，他们均示意有多个问题需要注重。

“水稀奇深，坑稀奇多，不是简朴的一句话就能说明了的。”东莞市妇幼保健院医学优生遗传科的一位主任总结。

成熟手艺背后的不规范操作

上述多位专家示意，对于已经异常成熟的无创产前DNA检测手艺，若是短期内泛起云云高比例的假阴性效果，很大概率是基因公司内部质量控制的缘故原由。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卢煜明被业内以为是无创产前基因检测手艺发明人。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曾强调，无创DNA检测历程中，泛起假阴性的主要因素之一是母亲血浆样本中胎儿DNA的比例不足。

这项手艺的原理，是胎盘DNA有少量会进入母体血液。那么抽取少量母体血液，可以从中提取胎盘DNA（一样平常情形下即胎儿DNA）来检测，从而得知胎儿情形。

“检测胎儿DNA浓度手艺要求很高。若是要把成本、价钱降下来，有些检测可能不会丈量这个浓度。”卢煜明在2018年接受中国证券报采访时强调，“若是浓度值低于4％，这个检测无效。”

北京大学遗传学教授黄昱以为，升级版检测由于难度更大，对检测样本的及格性、数据剖析的严谨性应有更高的尺度，“对胎儿DNA浓度值的要求可能需要更严酷”。

“每一步的质控都很主要。”黄昱说，以孕妇血样采集这一步为例，血样要用特制的保留管，“一根就要几十块钱”，成本较高。但若是用一样平常的保留管，DNA会降解，严重影响检测效果。

对这一步，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手艺规范详细划定：“接纳通例乙二胺四乙酸（以下简称EDTA）抗凝采血管采集的标本应当自离体后8小时内完成血浆星散，在干冰凉链状态下暂时保留及运转。接纳专用血浆保留管的，可在室温下完成暂时保留与运转。此操作环节须双人复核。”

黄昱示意，就他所知，行业领先的多家基因公司的这类检测“都是靠谱的”。

“好公司的销售渠道对照正规，对销售职员的控制也对照清晰。好比对销售员的质控，从医院取血、运输、怎么发讲述等，都是有培训的。”他说。

不外他也提到，听说过行业里的一些乱象，其中甚至包罗“有销售员拿了血样直接给扔了，基本没有做检测，仍然出一份阴性讲述给孕妇”。

他建议，若是要提防这种行为，可以找基因公司追溯检测样本的一系列历程数据，包罗血样上机检测时间、处置职员等。根据卫健委公布的尺度，整个历程纪录都应有详细纪录。

“无创DNA检测是一种筛查，不是诊断。只要是筛查就会有漏诊。应该去观察这样的漏诊在不在正常局限内。”

停止发稿时，华海保险已要求银丰基因提供一系列历程纪录，但银丰基因拒绝了。

无视尺度的太过逐利行为

银丰基因开展产前无创DNA检测手艺的2016年，是该领域热度最高的一年。

昔时，国家卫健委公布了相关手艺规范，并宣布有资质的医疗机构和第三方临检中央理论上都可以申请开展这项营业。同时，因检测成本下降、多地政府明确激励大局限推行甚至纳入医保等因素，带来市场的快速扩大。

也就是说，这一领域刚从“叫停、试点“阶段，进入了“尺度化”阶段，成为基因测序商业化应用最成熟的领域。政策的铺开和市场的扩大，吸引了大量企业和资源的关注。

但另一方面，资源的快速进入，让相关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在竞争日益猛烈的情形下，一些公司为了拉更多的孕妇做产前无创基因检测，最先违反相关流程。

根据卫健委公布的流程规范，若是一名孕妇想做无创DNA检测，正规方式是：基因检测公司和有资质的医院产前诊断中央互助，产前诊断中央卖力遗传咨询、给孕妇开单申请，基因公司卖力检测，检测效果返回到产前诊断中央，由产前诊断中央来出讲述。

但华海保险方面调阅理赔资料时，发现多名孕妇的无创送检单都不相符这项规范。

他们发现，其中一部门孕妇的送检单上没有填申请医院名称；一些写了申请医院名称的，却都是没有产前诊断资质的医院；另有人一直在栖身地产检，送检单上填的申请医院却是另一个区域的医院。

甚至，华海保险方面曾联系到一张送检单上填写的采血医院，但这家医院示意没有该名孕妇的采血纪录。

华海保险方面据此推测：“她们大多是直接与银丰联系，没经过产检医院。”

八点健闻在某母婴论坛上看到数条类似于广告的新闻称，若是孕妇直接与银丰联系检测，比通过医院检测更廉价。

截图来自某着名网络母婴论坛

据业内人士剖析，绕过有产前诊断资质的医院，直接和孕妇联系，不仅扩大客户群体，基因检测公司的利润也不需给医院和医生分成。

此外，相关尺度对于可举行产前无创检测的孕妇群体有严酷限制，并非每一个孕妇都可以用产前无创基因检测的方式取代其他传统产前检测方式。

国家卫健委2016年公布的《孕妇外周血胎儿游离DNA产前筛查与诊断手艺规范》，明确对那时已经大规模验证的基础版作了限制。提到对以下情形，该手艺需要慎用：

预产期岁数≥35岁；通过胚胎移植方式受孕；有染色体异常胎儿临盆史，但除外配偶染色体异常的情形……

尤其是对配偶一方有明确染色体异常、胎儿超声检查提醒有结构异常须举行产前诊断、有基因遗传病家族史或提醒胎儿罹患基因病高风险等情形，该规范提出禁用此手艺。

不管是华海公司，照样银丰基因，均未要求介入无创DNA检测的孕妇提供遗传病家族史的检测讲述，或此前是否有过流产的相关纪录。

理论上，孕妇有不良孕产史，是产前诊断羊水穿刺的指征。

“凭据手艺规范，有产前诊断指征的孕妇，我们首先照样推荐做羊水穿刺。好比孕妇染色体核型是罗伯逊易位，胎儿有高概率的染色体异常，对于这些异常明确的高风险指征我们肯定会直接建议做羊水穿刺。由于无创只是一种筛查手段，查出来高风险，照样要做穿刺才气下诊断。”复旦大学隶属妇产科医院徐晨明教授指出，不外现在实际操作中，若是孕妇是单纯的岁数高风险或者唐氏血清学筛查高风险，没有其他指征的话，若是极端忧郁羊水穿刺的有创操作风险，要求先做无创DNA筛查，医生在知情见告的前提下，通常也会赞成。

但纵然无创检测效果为低风险，也仅仅代表在检测局限内的染色体非整倍体概率很低，并不代表所有的出生缺陷。多名医生示意，仍要重视今后的产科检查，稀奇是系统性的超声检查等。

此时，对于那16名已生下基因缺陷儿童的母亲和家庭，所有的提醒和专家的剖析都为时已晚。

彭丽、张曼芸和她们的家人，还在守候对华海保险拒赔的诉讼效果。

张曼芸结识了另一些母亲，她们也生下了猫叫综合征患儿。其中，有人跟她一样也做过这种检测，拿到了阴性效果。不外，那位由其他公司检测、提供保险的母亲相对“幸运”，拿到了40万元赔付。

小胖威利综合征患儿在2岁前，喂养一直很难题。照顾儿子占有了彭丽险些所有的时间精神，诉讼的事情主要由丈夫负担。“走一步看一步。跟保险公司打完讼事以后，可能会起诉基因公司吧。”对未来，她现在只能想到这样。

即便她们最终赢得保险公司或基因检测公司的赔偿，但抚育一个有缺陷、永远无法正常发展的儿童，将成为整个家庭永远难以抵偿的伤痛。

现在，她们都不太愿意再回首孕产的履历。照顾孩子、每周牢固时间带孩子去治疗，已成为她们生涯的所有。

在与八点健闻在电话中攀谈时，她们的语气都很清淡，好像已接受了那不能测但或许原本能制止的运气。

两个被打断的电话那头，都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作者：澍晨、卓曌、雪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