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谭山山，头图来自：《隐秘的角落》

猝不及防地，作为“浪学”的一个分支，“妈味”在这个炎天出圈了。

所谓“妈味”，简而言之，就是“好为人母”。

有自媒体总结了四种典型的“妈味行为”。

第一，母爱泛滥。代表人物是《乘风破浪的姐姐》（以下简称“浪姐”）里的伊能静，她自称“小妈”，说队友“很像我的孩子”。

第二，控制欲爆棚。代表人物是《隐秘的角落》里的周春红，逼儿子喝牛奶那一幕令人窒息：“你怎么还不喝？有那么烫吗？”

第三，热爱说教。代表人物是《小欢喜》里的宋倩，她语重心长地劝告女儿：“若是你连高考都考欠好，哪儿另有什么人生啊？”

第四，家庭式PUA。代表人物是《小欢喜》里的童文洁，她云云冲儿子生机：“你没错，我错了，你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剧中童文洁查看艺考信息。/ 电视剧《小欢喜》

谁的发展过程中还没有个有着种种“妈味行为”的妈呢？这正是“妈味”一词迅速出圈的缘故原由，它指向的，是人们对于溢出的妈味即“母爱如潮水将你守护，爱如潮水让你在内里溺水”的不适甚至恐惧。

“妈味”也由此成为一个形容词、一种评判尺度。

好比，除了伊能静，有人以为同为“浪姐”嘉宾的阿朵也“一股妈味”。有网友评论称，妈味就像阿朵这类能力极强的人的一种通病——语重心长，好为人师，说好也好，说欠好也欠好。

萧亚轩则是“妈味女友”，理由是她对男友“要求过高”。她送男友学演出、舞蹈，天天嘱咐他练钢琴，还找来王力宏、李玟的体能教练为他磨练心志，以至于男友压力太大，突然咳血。萧亚轩自嘲“像妈妈”，悔恨“是我管得太严”。

另有“妈味粉丝”。像王一博的“妈妈粉”，就对他种种提要求：肥裤子不行，丑鞋不行，包不洗不换不行，造型不够爱豆不行，吃辣不行，熬夜不行……

妈味取褒义照样贬义，在于是否适度。适度的妈味，是温暖、爱、包容和安全感；溢出的妈味，则是温柔的压制和不忍指责的病态，给人带来压力和紧张感。

吐槽妈味之前，请先明白她们。/ 影戏《春潮》

一、妈味怎么就和爹味相提并论了？

伊能静被群嘲的妈味，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爹味”。

好比，她对队友指手画脚，不容置疑，一副“听我的，没错”的样子，看上去是不是很熟悉？没错，此时的伊能静，似乎去年上《中餐厅3》时的黄晓明——“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你们不要闹了，就这样”“听我的”“这是你的问题，你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需要商议”，网友甚至将这些“爹系话语”做成了脸色包。

也是“浪姐”嘉宾的黄圣依，大摆阔太气派，让队友们给她让座、整理衣服、提鞋，一个谢字都没有；排演过程中强势地抢了队长丁当的事情，给自己分配想要的段落，也很爹味。

那一年的黄圣依，身上还没什么妈味。/ 影戏《功夫》

只是，在爹味特征显著的指手画脚之外，伊能静又加上了自我感动的戏码——她扶墙痛哭，说自己为了指导队友身心俱疲，“我太累了”“为了帮她们，我支出了许多多少”，让观众感受到了“妈之凝望”。

也因此，针对以伊能静为代表的这种“母系爹味”，网友们创造性地称为“妈味”。若是说妈味=母系爹味，反过来也确立，爹味=爹系妈味。也就是说，爹味和妈味各有偏重，又有重合之处。

问题也就来了：有些网友示意不解，妈味怎么就和爹味相提并论了？妈味怎么就成了负面的了？

我们批判爹味，是批判父权社会系统对威权的强调，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权力过问，“爹”只是一个泛称；而我们讨论妈味，不可避免地要谈及现实生活中的妈妈们，心情也难免庞大、玄妙。

电视剧《安家》中“压榨”女儿的妈妈是个极端案例。

一位网友这样写道：“看到伊能静，似乎看到了我妈。我妈是先生，爱说教，喋喋不休，为了佐证自己的看法会举不合适的例证，说一大堆到最后都不记得自己前面说过什么导致逻辑不能自洽。烦是烦，然则吧，热心，善良。合不来，但没有办法憎恶。”

对，就是“没有办法憎恶”，由于我们深知，妈妈为我们全力以赴支出，甚至到了不惜一切的境界。

传统的家庭分工，要求女性相夫教子，男性在外打拼事业；而今天的女性，正如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所说，“既要获得男性的乐成，又要乐成地做一个女人”，在筹划家庭和实现自我价值之间，一定产生矛盾。以是伊能静会在访谈节目《界说》中说：“通常在完成了爱之后，再去完成自我价值，你就再也丢不掉什么东西。可是若是你先完成自我价值，那很惨。”

你可以不认同伊能静这个说法，但你不应对女性的现实处境置若罔闻。《奇葩说》辩手肖骁为伊能静打抱不平：“我也以为她最近的操作有点骚，但我唯独不以为突出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有什么问题。就是难啊，就是想啊，就是困扰啊……谁告诉你做妈的隐忍就是美德的？”

1984 年，母亲的肖像。上世纪80年代，摄影师拉里·苏尔坦成为旧金山艺术学院教授，任教时代他一直将怙恃看成拍摄工具。图/Larry Sultan

二、“对一个中年人（不分男女）最大的褒奖，就是‘这人没爹（妈）味’”

可以说，妈味是庞大的、矛盾的，甚至是令人悲痛的。

“我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出国念书，出人头地。给我考这种成就，你怎么对得起我？是我不够起劲吗？你已经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就做好念书这件事情有什么难？你告诉我啊，有什么难？我那么苦心地种植你，宋呈希，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好好地争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做个让我自满的小孩？你对得起我吗？”

这段话来自Netflix自力影戏《谁先爱上他的》中的妈妈刘三莲，她就是我们熟悉的“中国式妈妈”，她身上的妈味是悲情的。

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的妈味则是反常的：女儿长安年近三十仍未嫁，某天长安的未婚夫童世舫上门，曹七巧用“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这句话，彻底打消了童世舫的念想——“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而长安，也就此失去了“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曹七巧被一段无法逃离的婚姻困住，在深宅大院里委顿三十年，最后从一个少女酿成阴鸷的妇人。《金锁记》是张爱玲最主要的作品之一。/ 哈尔滨出书社 / 2005

中国文学作品中对妈味最早的批判，可能来自《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曾揭晓关于女性的三段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欠好的偏差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荣耀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明白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在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眼见那些赶走司棋的妈妈们毫无怜悯之心，贾宝玉更恨恨地说道：“新鲜，新鲜，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男子，染了男子的气息，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子更可杀了！”

在贾宝玉看来，已婚女性酿成“死珠”甚至“鱼眼睛”，失去少女时的荣耀，是由于她们被男子化了（只管在性别上是女性，但在社会角色上，她们已经是男子了）、变得世俗了。

实在，若是从这个逻辑出发，少女也会有妈味。袭人就不必说了，她就是王夫人的署理，掉臂仆从的身份，建议“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薛宝钗爱说教，这一点也很“妈”（同样爱说教的贾政，固然很“爹”）——她说林黛玉不应看《西厢记》那样的杂书：“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外拣那正经书看也而已，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贾宝玉对于女性的看法或许有些偏激，但也很超前。/ 87版《红楼梦》

专栏作家晏凌羊以为，宝玉喜欢瑕玷多多的林黛玉而不是左右逢源的薛宝钗，缘故原由就在于，宝黛之间是同等的，而薛宝钗是有点居高临下的。“一个人从最先说教的那一刻起，就把别人归于不如自己的田地，这种自以为是和自信狂妄可真让人生厌。”晏凌羊写道。

那些很“爹”、很“妈”的人，说教起来，似乎全世界的真理都握在他们手中，基本不管别人是不是愿意听。以是，晏凌羊以为：“对一个中年人（不分男女）最大的褒奖就是‘这人没爹（妈）味’。”

三、吐槽“妈味”，实在回避了真问题

美国作家丽贝卡·索尼尔特 （Rebecca Solnit）2008年提出的“男式说教”（Mansplaining，由man和explaining组合而成）观点，可以对应我们所说的“爹味”。

索尼尔特就曾亲历一场“男式说教”：在阿斯彭郊野森林的派对上，一位男士请她谈谈自己写的书。但这位男士没有认真听她在说什么，还悍然打断她，最先谈起对近期出书的一本“主要图书”的看法。事实上，索尼尔特正是这本“主要图书”的作者。

“若是一个男子的行为准则是你无权语言、无权界说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么这可以是在餐桌前和集会上打断你的谈话，也可以是告诉你让你闭嘴，或者在你启齿语言的时刻威胁你，或者由于你发声而殴打你，或者为了让你永远缄默而杀了你。”在《爱说教的男子》（Man Explain Things to Me）一书中，索尼尔特写道。

固然，也有些女性喜欢“男式说教”，好比希拉里·克林顿，这种情形可以对应我们所说的“母系爹味”。索尼尔特以为，父权社会当中，男性历久占有说教者的位置，使得女性的声音和看法不被闻声；但实际上，在任何权力结构中，拥有“话语权”的都是拥有权力的一方。在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中，也存在权力不对等的征象，母亲对孩子的教训和指引，就是自上而下的，对孩子构成了某种压迫感。

伊能静的“妈味”，正是在她自称“当个妈来把她们教育好”，对王丽坤、王智两名队友举行指导的过程中展现的。她既是先辈、队长，也是一个音一个音地指导队友的声乐先生，站在权力上位的位置，对她们举行单偏向的贯注和说教。

要想没有爹味、妈味，首先请把人当人，双方同等交流——也就是说，你得有人味。这是我们从伊能静的个案中获得的启示。

履历全网群嘲后，伊能静在接受《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圈》栏目采访时，表达了自己对“妈味”的明白：没有妈妈就没有一切。“若是把‘妈味’当成一个欠好的词，是那个人有问题。若是连妈妈都可以被贬义的话，这世界上另有什么可以不被贬义的？”

生活在某种社会语境里，许多女性沾染妈味而不自知，甚至她不必要做一个母亲，就可以带有妈味。/ 影戏《我们俩》

确实，没有人是完善母亲——就算AI也会失足。当我们说出“妈味”一词，用它吐槽妈妈们的一些负面行为如自我感动、控制欲、爱说教、唠叨和埋怨时，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实在回避了真正的问题？我们有没有站在怙恃的态度，试图亲身明白他们的想法呢？吐槽确实一时爽，但我们也在一次次吐槽中，失去了与怙恃确立康健优越的关系的机遇。

作家尚爱兰曾云云评价《背影》：“亲情里最铭肌镂骨的不是怙恃的伟光正，而是怙恃卑微、猥琐、张皇、无助、茫然的镜头。”愿我们相互都能真诚以待。

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