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液态价值(ID:liquidvalue),作者:乌潘潘,题图来自:影戏《钢的琴》
若是打个不适当的譬喻,在配合的刻板印象里,东北人有点像非裔美国人——流离的历史、无故的乐观、匪帮文化的盛行、特殊的笑剧先天、对魔难的蒙受力、被差别民族统治的痕迹和地域歧视始终相伴左右、跬步不离。
东北这块土地和东北人,这些年来在民众心目中似乎成为了津津乐道的异景:离婚率、低房价、旅游业、养老金、人口数字、墟落恋爱、搓澡、烧烤、社会摇、喊麦……总有人爱东北,总有人逃离东北。
美国黑人的乡愁是《黑豹》,东北人的乡愁是《野狼Disco》,你还没整明了歌词里那一点失踪一点心碎的背后详细是什么,但不知不觉就已经最先画龙画彩虹。
每块土地里长出的文学都有天给的性格和气质,若是西北是无处释放的欲望高压,上海是纸醉金迷的幽香浮动,北京是雅俗共赏的悠闲自在,潇湘是漂流浮萍的人世变迁……那么东北是什么?
一
这两年提到东北文学,评论界会给出“文艺复兴”的评价,一批来自东北的 80 后作家正在肉眼可见识冉冉升起,时刻守候一场文字的发作:双雪涛、贾行家、班宇、郑执,用作品塑造出一个山海关内并不熟悉的东北文学宇宙,“深灰的色和谐凛冽的空气”“铁幕般的大雪”“结冰的湖面像镜面”“扯着衣领像要问些什么似的大风”……
最近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记得我们前一阵子抓的谁人人?晚上专门躲在楼道里,用锛子敲人后脑勺,有时就抢五块钱。——《平原上的摩西》
拆迁之前,旧住民闲着没事儿,在街双方摆摊卖旧家当:磁带和二十年前的色情杂志,一筐自行车铃铛盖,几十件多年前从国营工厂顺回家的工具,两条旧棉裤和一摞前进帽,几小盆开不出花的植物。卖不出几个钱,只不过是把谁人有点儿凄凉的破家里外抖露给人看。——《潦草》
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灰尘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而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在彩票站,印刷厂,派出所,独身宿舍,或者他并不遥远的家乡里,都市有它的阵阵回响。——《盘锦豹子》
面泡好了,オ发现叉子被我压面饼底下了。我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重复犯类似的错误,那时看着没多重大,等发现时已经满盘皆输。——《生吞》
影戏《钢的琴》
作家傅踢踢比喻,东北作家的文字就像铁里有血,然后终于融化在雪里。风里有人在哭,传到远处又是调笑碰杯的声音。写起往事,东北作家们颇有默契地嫁接了运气给人带来的伟大转折,和背后更伟大的缄默。
二
清朝流放东北的文人早就描写过山海关外的壮阔,好比“贺兰山外笳声动,鸭绿江头草色黄”,好比“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好比“霜雪连春夏,尘沙自古今。”
已往一百年来,东北“似乎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区域”。这片土地遍布俄罗斯、日本、朝韩、伪满洲国等多个国家和民族的痕迹,它的兴衰荣辱也映照了现代中国的升降沉浮。
早年我们对东北文学的熟悉可能来自于萧红、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的作品,“九一八事变”之后,他们失去田园,被迫亡命,文字中自带着血和恨。萧红 1935 年揭晓的小说《生死场》以哈尔滨的墟落为蓝本,“蚊子似的在世,糊糊涂涂地生殖,杂乱无章地殒命,用了自己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底威力下面。”
这既是地域生涯,也同样是中国的大历史。
19 世纪,日俄在吉林、哈尔滨和辽宁修建了铁路,并以这脉搏为依托,控制着其附属地,并辐射到周边,将众多区域联结成一片,才有了今天“东北”的观点。
在曲晓范先生的《近代东北都会的历史变迁》中,东北曾经绚烂得令人瞠目:
东北曾拥有中国最壮大的海空军;哈尔滨的金融动态左右着远东的金融形势;北平、上海拍发到西欧的电报需转经沈阳;长春曾是亚洲近代唯一一个比东京还先进的都会;随着资源的开发,东北源源不断地为国家输送了大量钢铁、煤炭、石油、电力、木料、粮食等能源和质料;1945 年,东北占全中国工业总产值的 85%;国家最主要的企业和大学都在东北,5000 职工以上的企业最少有二三十家。
90 年月之前,东北是天下都会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那里更早地拥有了先进的都会文化。
以沈阳市铁西区为例,80 年月初,铁西区有近百家放映场所,每个周末,影院门口都停满了自行车;到了 88 年,铁西区有厂办文化宫、俱乐部 82个,工厂图书馆 130 个;1990 年,铁西区有国有、团体企业 913 家,职工 38.1 万人。
铁西区的人行道旁曾有个浮雕,描绘的是上万工人骑自行车进入工厂的情景——他们脚踩胶鞋,身穿蓝色事情服、胯下是二八自行车,铝饭盒挂在车把的网兜里叮当响。那时的工厂有攀比之心,其中一项是比拼哪家制服更漂亮,蹬起车来更神情。
哈尔滨作家贾行家的妻子是在厂区里长大的,她小时刻并不知道沐浴、剃头、吃冰棍这些事情还要花钱。厂里有一种水龙头,天天下昼的某个时刻,内里就会哗啦啦流出来橘子汽水,全厂的人都可以拿着桶去接。这样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式的场景,对于工人们来说都是真实的。
铁西区文联主席商国华回忆,70 年月初,沈阳重型机械厂每年过年都要给员工发福利,有一年发了每人半个猪头,“一万多人的企业,五千多头猪”。尤其是一家好几口都在同一个厂事情,下了班,一人拎回去半个猪头,凑在一起能拼成三四张猪脸。“工人村那地方可就壮观了,天一黑,窗户上挂的都是猪头,瘆人!”
东北的厂区,加上配套的系统,通常占地到达几平方公里,职工数目到达几万人,工厂就是社会自己,那是一个被设计好的地方,险些从小到大一家人的生涯都在一个大单元里,事情、生涯、娶亲工具,所有进度都是在一个单元制度内完成的,人的一生似乎都是注定的。“那时刻最让人羡慕的一个场景,就是一大家人全都在一个大国企里上班,出来进去人人都白白胖胖高高兴兴的。远远看到他们,是有一种特殊的自满和谦逊的脸色。走到你眼前又会和你很平易近人地打招呼。”
设计经济时代的工人家庭,尊严感确立在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上,也确立在曾经工厂制的绚烂上。他们理所应当地生涯在平稳和富足里。80 年月是东北老工业基地最后的黄金期。但这段年月影象,班宇讲不了、郑执讲不了,双雪涛、贾行家都讲不了,他们只能想象曾经的平稳。至于后面的事情,就像万青乐队唱的一样:“云云生涯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三
99 年春晚,黄宏在小品里呼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旧电视机里,刘欢唱起“看成败人生豁达,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有人说昔时就像一个人被剥夺了故土,就像被硬生生地撕掉商标的商品。
90 年月末,国企改革引发的下岗潮一发不可收,东北首当其冲,大批国企倒闭,大批工人失去收入泉源,一家几口同时下岗异常普遍,这意味着全家都陷入绝境。当一个单元竣事了,相当于一个人生涯的全方位坐标也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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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的工人,在漫长的守候和申诉的交替里选择了放弃,由于还要营生。这些团体的怨愤,最先逐渐分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逆境。他们那时都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一睁开眼就要面临这些肩负,并不是一走了之就能解决的。
下岗人口太多,生路又太少。他们只能依据自己能够蒙受的劳动能力去选择,只有打零工、计时工、蹬三轮、发传单,或者去摆个小摊,开个小店。也许是昔时“没有工厂我活不下去”的看法影响了他们,纵然他们不怕苦不怕累,然则这个人群鲜少有创业成功者。
纪录片《铁西区》
有些人在家待了十几年了,什么也不干,就待着,有些人天天从厚厚的雪堆里挖铁片卖钱。
《东北游记》的作者迈克尔·麦尔走访了一座都会的文化宫,那里有大量下岗女工以陪人舞蹈为生。一位女性对他说,十块钱一支舞,手想放在那里就放在那里。
影戏《下海》
班宇记得,2000 年春节家族聚会的饭桌上,他发现家族十几口人,只有 14 岁的他和父亲两人在为“四化”作贡献,其他人都领着退休金、低保金、失业金。“那时心里有一点儿忧虑,升学压力是一方面,另有补习费、择校费等,虽然家里尽力营造一种平和的空气,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种不可控,如伟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久久挥之不去,只能自寻出口。”
贾行家同砚的父亲以前每次下班都要自己喝一点酒,自斟自饮。喝完了之后就笑嘻嘻地看着屋里,由于屋里摆满了那时最时髦的家具和电器。下岗以后他喝得更多了。他喝那种散装白酒,也买不起下酒席了,一直喝到两只血红的眼睛“在一个很黄的小灯泡底下眨巴”。然后就着手打儿子和妻子。许多人就是这样,他们只敢把自己的这种委屈、不愤,倾泄到比他们更弱小的人身上。
纪录片《铁西区》
双雪涛的邻人老李是个修车师傅,手艺极好,冬天总叼根烟、穿件破棉袄,坐在路边给别人粘车带。一天,双雪涛瞥见几个陌生人走进老李家,把老李按在灶台上,铐起双手。随着人群围观,双雪涛瞥见这些便衣警察在房上横梁找到大量现钞,被牛皮纸包成方块。那是 1999 年,老李正是沈阳“三八”大案作案团伙中的一员。在已往数年里,老李跟其他四个下岗工人组成作案团伙,抢劫先富起来的人,不留活口,就地打死。
郑执提及沈阳一间被叫做”穷鬼乐园“的啤酒屋,只要花十块钱,就可以在这个地方从日间喝到黑夜,喝到昏迷不醒。传言说这里的啤酒是用一种叫作啤酒粉的器械冲兑的,后劲稀奇大,长时间饮用会对肾造成严重的肩负。但坐在这里喝酒的人,信赖他们自己也并不在乎。
当世纪末下岗潮和“东北二王特大杀人案”“刘勇案”“三八大案”“慕马案”重合在一起,那些年,险些每个东北小孩都差别水平地处于无形的阴影中。于是班宇在《肃杀》中提到了“刨锛”,双雪涛在《平原上的摩西》里写到“二王案”,郑执在《生吞》中把鬼楼作为靠山。那漆黑压制的社会空气留在一代东北人的影象里,也契合了外界对于东北的认知。
四
贾行家以为东北实在和爱尔兰挺像的。就是倚靠在一棵大树旁边,并不是很主流,人们生涯在一种阴郁的、希望并不充沛的地方。然则反而在这些地方,人们获取了大量的时间,文艺文化就冒出来了。
这片土地自己就像迟暮英雄一样充满悲剧的张力,对于生长在那的人来说,不到一百年,不出两三代,一方水土的盛衰裹挟着家族运气的浮沉,看着一个个幼时影象里自满和体面的父辈们,在无解的痛苦中老去。败落、疼痛变成了一样平常生涯的一部分,就是这代东北作家在发展中切身体会的,是在破碎状态下左拼右凑的伤痕,他们就是这些伤痕的蒙受者。这是一个时代的切片,也对纪录者有致命的吸引力。
影戏《钢的琴》
双雪涛、班宇、郑执发展于相似的环境,视野险些都聚焦这特殊节点的伤痕之上,文字也似乎有共通的语感:故事都差不多发生在极寒的、萧瑟的、语言自带加湿器的冬天,地址是铁西区、艳粉陌头、彩票店、麻将馆、工人村,代表了一个曾经强盛但又衰颓的荒蛮之地,二舅、姑父或邻人之间嚼着谁家舌根,提及某个雪夜一具无名遗体的发现……
大量的东北口语、俚语、谚语,另有方言特有的修辞方式和习惯,被他们融入了叙事和对话,简练、制止、讥诮,去除了一切不必要的形容词和副词,形成一种混合着大碴子味儿,又充满时代气息的语言,有点土气、有点生硬,有点粗野、有点阴森,字里行间都有一种在苦寒艰难背后的自嘲和反讽,好像是黑土地里长出来的诙谐果实,又甜又涩。他们笔下那些工人的浪漫与悖谬、懦弱与强悍,另有背后的伶仃、压制,尖锐、敏感都是共性。
但要是把他们放在一起谈论东北文艺异景,他们也似乎不太赞成,他们的作品中都有自己差其余倾向和特色。班宇偏冷峻写实,双雪涛有点浪漫魔幻,郑执更江湖气,贾行家像在更高的山头看着众生,大概是和个人履历分不开:
班宇的父亲交钱让他上了重点高中,班宇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罪犯行到水穷处的拍案而起,有一种凶狠的奋不顾身;
班宇
双雪涛的怙恃双双下岗,双雪涛的故事通常是普通人对一点点高于生涯的形而上的追求,本能地与整个天下抗争;
双雪涛
贾行家的父亲是工程师,在下岗潮来临之前,父亲因病去世。贾行家的故事通常是灰尘一样的芸芸众生,他们的一辈子都轻率得像打草稿,但不会真有重来的机遇;
贾行家
郑执的父亲开了一家抻面馆,平稳开店的价值是用一次次和泼皮打架换来的,郑执的故事通常是人在自我挣扎中迷恋,却又因其曾经在过而有破碎的意义。
郑执
五
“文学有一定的延迟性,二十年后,当我们成人,有了表达能力,童年时期在我脑子里种下的这粒种子发芽了,这粒种子,正是我怙恃那一代人履历的残酷现实。”——郑执
历史不应该遗忘那些被侮辱和被遮蔽的群体,他们曾为了这样的毫无意义而付出过真实的价值。东北这一批作者们是为那些被大时代碾过的父辈喊疼。
如贾行家所说,一个人,如果从小就一直被别人告诉你的人生应该怎么设计、应该听谁的话的时刻,他会很自然根据谁人状态去做,他不知道自己另有其余路可走。有些人实在要的不是自由,要的是回到自己原来的轨道上去。但这个时刻,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自由。以是许多人会因此陷入一种阻滞。东北曾经实验过许多方式,最后这些实验都没有实现。这张白纸被我们画满了,然则没有获得期望中的图案,于是我们就放下笔了。
纪录片《铁西区》
“每到了转折的时代,总会有这样一群失踪者。这个时刻,人们追求的器械会像雨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用一种普通人无法掌握的概率落下来。时代和人群永远朝向新的来宾,发出新的颂扬。新的失踪者在输光了一切以后就要走向被人遗忘的旅程。”
东北文学是一个人无数次在悬崖边缘拉大锯的故事,那些字里行间的叹息和抖音快手上的热闹都是属于东北的伤痕。从清代的苦寒之地到荣华的东方巴黎,从共和国宗子的自满到直播间老铁的喧嚣,无论荣光与魔难,这片地上的人有太多话可说,值得说。
时代不由分说地裹挟着一切,每个人都介入在时代之中,但对东北那些绝望的人来说,他们失去了这个时代,或者说他们介入时代的方式,就是被时代甩掉或被遗忘。而这段时代履历也不仅属于东北,也许每个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生涯,或他人的生涯。
相关泉源:
《我说我们东北,失踪的人、绝望的人太多了》,贾行家,一席演讲
《一种模糊现实与虚构的东北叙事》,宋诗婷,三联生涯周刊
《东北作家正在“发作”?》,宋诗婷,三联生涯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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