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果壳(ID:Guokr42),作者:游识猷、八云、刘可、Cloud,编辑:游识猷、odette、Cloud,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近,一个“为爱远嫁藏区却遭家暴”的故事,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热门。
关注点之一,在于故事主角的特殊身份。马金瑜曾是一位一线女记者,在海内顶尖的媒体机构南方报业供职,写过深刻的观察性新闻,做过针砭时弊的报道,获过亚洲出书业协会新闻奖等媒体类大奖。正如她的同伙洪峰所说:“她不是愚昧的人。”
在她刷屏的文章《另一个“拉姆”》里,她却自述了自己闪婚告退,远嫁青海藏区后遭受的家暴履历:丈夫扎西(原名谢德成),将她打到鼻青脸肿、尿失禁、眼球血肿,眉骨骨折……
事宜引来的网友谈论中,除了训斥家暴,质疑的声音也逐渐占了前排:
“她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家暴后就马上逃离?”
“一个受过优越教育的人,为什么快被打死了还要为侵犯者生孩子?”
那些看上去“本可以脱离”的家暴受害者,为何迟迟不脱离?
在比马金瑜条件更优越的莱斯利·摩根·斯坦纳(Leslie Morgan Steiner)身上,也许可以找到一些谜底。
莱斯利结业于哈佛大学和沃顿商学院,手握天下顶尖的名校学历,事业也相当乐成,曾在《华盛顿邮报》、强生公司任职……这样一个优异女性,在2013年的TED演讲里,公然了她曾遭受亲密朋友家暴并被威胁生命的履历。
回首往事,莱斯利总结了她那时“没有马上脱离”的两个缘故原由。
第一,她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在被家暴被荼毒,家暴者大多是伪装妙手,在那时,莱斯利以为她是在辅助她所深爱的、饱受困扰的男子,这世上只有她能辅助他、支持他、拯救他;
第二,脱离施虐者其实是异常危险的事情。有时刻,家暴受害者之所以不脱离,甚至是为了保命,由于她和她的孩子、家人、同伙,遭受着切实的生命威胁。70%的家庭暴力行刺,发生在家暴受害者下决心脱离之后——施暴者由于失去对猎物的控制而发狂。家暴莱斯利的前夫有三把枪,他会用上膛的枪指着莱斯利的头,把她推下楼梯,在高速公路上拔掉车钥匙,威胁杀掉她养的狗……这些都是切实存在的恐惧和威胁。
哈佛大学精神病学家朱迪思·赫尔曼在《创伤与回复》一书里写,“从未履历过历久恐怖或不领会高压控制手段的旁观者,总以为他们在类似的状态下,会比受害者表现出更大的勇气及抵抗力,因此倾向于从受害者的性格和人品中找寻弱点,借以诠释受害者的行为。”
三种认知错误,让人们容易叱责受害者“做得不够好”
若是我们未曾履历过历久的荼毒、造成永远危险的暴力、担忧自己生命的恐惧……那么,我们是幸运的。这种幸运,可能会让我们难以想象家暴受害者的真实处境和感受,让我们在评价家暴受害者时,容易落入三种认知错误——公正天下谬误( just-world fallacy),后见之明误差(Hindsight bias),和基本归因谬误( 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
公正天下谬误
公正天下谬误,是以为“ta一定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受害”。好比“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果必有因”,“为啥别人不被打就ta被打”之类的对家暴受害者的谈论,就犯了这种谬误。
信赖公正天下谬误,是由于我们需要拥有“控制感”,需要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能主宰自己的运气,作恶才会招致噩运,做好事就一定有好报,这样我们才气继续保持乐观,以为自己不会遭遇到类似的坏事。我们不愿信赖人会无缘无故、无法预防线受危险,不愿信赖这天下有随机降临的坏运气,不愿信赖好人也会倒大霉而求告无门,这样会让我们以为无助和失控。
后见之明误差
后见之明误差,就是事后诸葛亮。在已经得知事宜了局后,人们容易过分乐观地以为,若是是自己,那时一定能看到种种迹象,预料到事情的走向。因此,受害者也理应能看到种种迹象,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然而,许多事情在那时的环境里,其实是难以展望的。当事人知道的信息有限,在受到家暴后处于应激和创伤状态,可能会退缩麻木而难以求救,也可能会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对方以后会改,有些事后看来的“理性选择”,受害者那时可能基本想不到或者做不到。
基本归因谬误
基本归因谬误,是将自己的乐成归功于内在因素,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外部因素;而将别人的乐成归于外在因素,将别人的失败归结于内在因素。
我发家了,说明我聪明能干。我被抢劫了,说明社会太乱,治安欠好。别人发家了,说明风来了猪都能飞上天。别人被抢了,那小子整天炫富早晚要失事。
这种基本归因谬误放到家暴问题上就是:我没被家暴,说明我看人眼光准,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别人被家暴了,说明那人傻,看人眼光不行,去的地方不行。
别人遇到家暴,岂非就没有有时因素和环境因素吗?
有时刻,就连受害者自己都市陷入这三种错误,由于受害者过于迫切地想找回平安感和控制感,想重修对他人对天下的信心,以至于拼命从自己身上找缘故原由,“若是我当初不那么傻/不那么做”就好了。
然而,正常的生涯从来就是伴随着风险的。没有人能100%地确保自己的平安,同时正常地生涯、学习、事情、社交,也没有人能100%准确地展望未来……也因此,认定“都是我的错”的受害者,可能会矛盾挣扎得更久,更难以走出痛苦重修生涯。
以被害人为主语的媒体报道,往往推波助澜
另外,媒体的“以被害人为主语”“受害者视角的故事”的报道方式,也容易让读者叱责被害人。
2016年,哈佛的心理学研究者发现,同样情节的故事,主语是被害者,故事是受害者的视角时,读者就更容易指责受害者。当主语是施暴者,故事是施暴者的视角时,读者就会更同情受害者,更少叱责受害者,更难以想象“受害者本可以做什么来提防”。
好比说,主语是施暴者的故事是这样的,“天黑后,麦克和三个男子在修车店里闲聊。此时来了一个车子故障的男子,路易。在路易守候修车时,麦克提出开车带他在四周转转。麦克把车开到冷落的地方,经由一番格斗,麦克强横了路易。”
而主语是受害者的故事是这样的,“天黑后,路易的车子故障了,他来到一家修车店,那里有四小我私家在闲聊。在路守候修车时,四人中的一个叫麦克的提出开车带他在四周兜风。他们开了很长时间的车,一直开到冷落的地方,经由一番格斗,路易被麦克强横了。”
当主语是侵犯者时,读者比较难想象受害者有什么脱逃机遇。
当主语是受害者时,读者则更容易想象受害者的其他选择——“路易本可以打电话叫拖车,去相熟的修车店”,“路易本可以看出麦克居心叵测”,“路易本可以拒绝跟麦克去兜风”,“路易本可以在开到冷落地方时提高警醒”“路易本可以威胁报警或者反抗得更猛烈”。这样的想象,会让读者倾向于叱责受害者。
若是一个家暴案爆出,探讨的焦点都集中在“受害者做错了什么”“受害者本可以做对什么”,这样的讨论可能就模糊了焦点,让我们看不到侵犯者才是暴行发生的最大缘故原由,看不到导致家暴的环境和社会因素,也让我们更难以辅助家暴受害者。
我们需要纠正自己的认知误差,也需要意识到所阅读的报道里可能存在的“主语问题”。
想要逃走,先要知道自己有能力还击
家暴受害者为什么不逃?想要逃走,需要过两道关,心理关和现实关。
2012年,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研究者曾综合剖析过41个研究,发现和通俗女性相比,女性家庭暴力受害者患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几率是7.3倍,焦虑的几率是4.1倍,抑郁的几率是2.8倍,有自杀念头的几率是3.5倍。
这些心理创伤,会让受害者更难以脱逃。她们更难清晰冷静地思索,也更难自动启齿求助,更难信托别人,哪怕是至心辅助她的人——她们已经信错过人了,万一这次又信错了呢。有些人还会由于受到的危险太大或者恐惧太深,而进入麻木或者退缩状态。
有些专业机构,会为家暴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和重修辅助。
哈佛大学的精神病学家朱迪思·赫尔曼以为,传统的社会规范造成了如下效果:女性对危险毫无心理准备、会被攻击吓呆、不明白若何珍爱自己。她还提到,一些为女性创伤者设计的防卫课程,对于她们的康复有利益。
创伤患者们在导师的辅助下体验不停加深的恐惧、攻击,同时学习若何防御还击。课程创办者希望通过这样的课程,让女性们“知道自己——无论用哪一种方法——有能力还击。”
女性自卫训练重修了创伤患者面临危险的正常生理反映,介入了训练的创伤患者从中意识到,自己的潜能比之前想象的大,面临这个天下也加倍自信了。例如,当她们走在街上时,她们更敢看着街上行人,而不会盯着地上或者畏畏缩缩的。
获得社会支持很主要,但从来都不容易
对那些战胜心理关的受害者来说,另有现实关要过。
家暴受害者,往往事情效率更低,更容易请假缺勤, 也更容易迟到——这些都是家暴的恶果,但却让受害者更容易失业,或得不到同事上司的认可和支持。而选择逃离,往往意味着去职,失去经济泉源,失去原有的亲友和社会联系。若是有孩子,还要思量孩子的生涯费用,若何照料,怎样上学或转学。以及在此过程中,若何不被家暴者找到甚至杀掉……
据为平妇女权益机构2020年公布的讲述,从2016年3月1日《反家暴法》实行至2019年12月31日,这1400天里,仅公然报道的涉家暴命案就至少有942起,其中致死女性920人,占76%。也就是说,平均每1.5天,就有至少一位中国女性死于家庭暴力。
在现实生涯里,受害者乐成逃离家暴的一个主要因素是社会支持,岂论是自身确立起的社交网络照样专门的反家暴机构,都是受害者可以依赖的支持泉源。
在马金瑜的小我私家叙述中,她曾向“曾经的好同伙,作家洪峰的媳妇蒋燕”求助,并获得了配偶两人的支持和照料。而当她想带着孩子们逃离谁人地狱般的小县城时,也是同伙们在各个方面给了她希望。
她写:“许多同事和同伙,依然默默地十分信托地辅助我,在最艰难的至暗时刻,给我最珍贵的光明,乞贷给我,找渠道给我,推荐事情给我……用他们和她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
波士顿学院林奇教育学院的咨询心理学教授丽莎·古德曼(Lisa Goodman)等人的研究发现,有三分之二的亲密关系暴力受害者都从家人或同伙那里获得过非正式的社会支持。
此外,布里斯托大学社会与社区医学学院的玛姬·埃文斯(Maggie Evans)等人还发现,家暴受害女性更可能向同伙而不是家人充实公然被家暴的细节。由于同伙提供情绪支持,而家人更常提供工具性支持,例如住宿、育儿或经济辅助。
工具性支持虽然主要,但在履历了连续多年的绝望生涯之后,谛听、认可和一定似乎就显得更为“知心”,可能使她感应更有信心和能力来应对自己的处境。研究还发现,虽然同伙和家人提供的辅助乱七八糟,然则只要这些回应是起劲的,他们的行动就可以减轻受害者受到的康健影响,特别是对精神康健的影响(例如抑郁、自杀未遂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许多受害者求助时需要一个“推动者”,而同伙和家人恰恰可以饰演这个角色。这时刻,在受害者眼中,向专业人员或家人和同伙求助便不再是什么羞辱的事情。
但也有自身的社交网络“失灵”的时刻。布里斯托大学社会与社区医学学院的玛姬·埃文斯(Maggie Evans)等人就发现,只有当家人或同伙自己履历过家暴或具备相关知识时,才可能提供有益的辅助。同伙和家人的意见很主要,但他们并不总能“做得准确”。
岂论是自身确立起的社交网络,照样专门的反家暴机构,都是受害者可以依赖的支持泉源 | Pixabay
在叱责受害者“没有做出准确的选择”之前,不妨看看其他人“做出准确的选择”有多灾。
对受害者的非正式支持系统举行的研究解释,非正式网络成员经常会泛起“对受害者没有辅助”的反映——家人和同伙可能无法明白受害者的状态或表达同情、强迫受害者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形下强行离家、将家暴归咎于受害者,或直接否认事态的复杂性并高估受害者改变事物的能力。
无数谈论都在说马金瑜,“你既然受过这么好的教育,有这么强的事情能力,为什么不走呢?”但对于受害者来说,改变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
埃文斯推测,这些网络成员这样做的缘故原由之一是他们也很“难题”。难题的人不太可能提供支持、信息和资源。
马金瑜行使曾确立起的社交网络获得了支持,但像她这样的人有若干呢?许多家暴受害者可能并没有强有力的同伙或家人去辅助她们脱离。
相比之下,倘若有足够多为家暴受害者服务的专业机构,能为受害者提供经济和社会资源,辅助她们构建起新的生涯网络,家暴受害者也就更容易脱离,不会再以为“不依赖谁就活不下去”。
新冠疫情时代,多地的讲述都显示,家庭暴力的案件显著增加了。由于隔离封锁等防疫措施,追求外界辅助的受害者削减了。反家暴,或许和防疫一样,需要每一小我私家都介入进来。辅助家暴受害者重修生涯,是一个浩荡的系统工程。当有受害者独力完成这件事时,只说明这个受害者极其顽强,并不说明这件事易如反掌。
反家暴,需要全社会的起劲
擦亮双眼,削减家暴——这个思绪是有可能的。然而要做到这点,不是靠对已经存在的家暴受害者指指点点,而是靠开展普遍的社会教育,告诉人们,什么样的亲密关系才是正常的、康健的。
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央示意,亲密关系暴力是可以预防的,而预防的关键在于亲密关系教育。学校和政府机构应当制订相关的计谋,教育年轻人响应的相同技巧、情绪治理等知识,学习促进一个康健的、相互尊重的、非暴力的亲密关系。
而一旦遭遇家暴,报警存证,追求相关机构的协助,并普遍从亲友那里获取支持,依然是最好的自保手段。
朱迪思·赫尔曼以为,在一个暴力相向的关系中,平安的保证不能基于侵犯者的一句信誉——岂论他是何等由衷。平安必须基于受害者自我防御的能力。
果壳视频曾总结过一张全国各地的反家暴公益热线,若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妨先打个电话咨询这些人——
然则,面临家暴,只有小我私家的起劲和行动还不够。家暴是一个主要的公共康健问题,任何人都可能遭遇家庭暴力。整个社会必须为此建设一个强有力的网络,预防家暴,支持受害者,重办施暴者。而这需要社区、学校、事情单位和司法部分等各方的介入。
社会需要注重,不要污名化受害者,不要把重点放在指责受害者。由于对家暴受害者的污名化和指责,可能会给家暴受害者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和羞辱感,进而恶化受害者的心理康健和精神创伤,影响其逃离、反抗求助以及之后的康复。
此外,要关注身边的家暴受害者,若是可能的话,自动伸出援手,提供响应的支持。美国司法部的一个研究发现,和默默隐忍的受害者相比,说出了自己的家暴履历的受害者示意对自己的未来更抱有希望,感应更平安了,也获得更多的支持了。研究还发现,当家暴受害者从自己的雇主那儿获得有力的支持,救助效果会更好。
而在外洋,一些诊所会在女性卫生间里贴上通告或小小的留言板。女性受害者独自上洗手间时关上门就会看到提醒,因此可以在一个私密的环境里放心地说出自己的遭遇、追求辅助。联合国关于削减家暴的建议里也提到,可以在药房和杂货店确立紧要警报系统,在不惊动施虐者的情形下为女性提供平安的追求支持的方式。此外,联合国呼吁将家暴呵护机构,作为基本的公民服务。
一医院的卫生间里贴着可以拿来求助的小纸条 | reddit
固然,反家暴最有力的方式,永远是执法的威慑。受害者迟迟不敢逃离或报警的缘故原由有许多,其中包罗了畏惧被抨击,预想警员不会认真对待她的指控。反家暴执法虽然已经立法,但宣传、执法、司法上,依然存在许多对家暴受害者晦气的环节。有些地方很少发放甚至没有发放过家庭暴力警告书。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看到、听到、想到、谈论残酷的事。我们宁愿信赖天下是个公正之地,善恶各有报应,只要我们擦亮双眼,就不会遇到危险。
当我们眼见一场家暴时,家暴者就会行使我们这种盼望逃避邪恶的弱点。我们很容易站在家暴者一边,只要我们选择什么都不做,或者训斥受害者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
而站在受害者那一边,是难题的。那要求我们去承认现实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坏事会发生在好人身上,看上去友善正常的人可能突然犯罪伤人,去直视痛苦和罪过,去行动,去付出代价,答应不放弃改变天下,不遗忘受伤的人……
那是难题的事,但也是准确的事。
不要低估了家暴受害者逃离的难度。若是受害者乐成脱逃了,不要说她逃离的时机不够早,姿态不够好。要知道,受害者要乐成逃离一个控制狂施暴者,要战胜若干难关,要何等强悍何等坚韧何等勇敢,又要怀着何等坚定的信心。在真正逃离那一刻,不是她突然想通了,是她终于乐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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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equality-beijing.org/editor/attached/file/20200704/20200704133754_7100.pdf
[15]We Must Empower, Not Stigmatize, Abuse Victims. (2014). Retrieved from https://www.psychologytoday.com/us/blog/brick-brick/201410/we-must-empower-not-stigmatize-abuse-victi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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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Domestic Violence. https://www.psychologytoday.com/us/basics/domestic-viol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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