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真实故事设计（ID：zhenshigushi1），作者：于滋润，编辑：李一伦，题图来自：《生涯大爆炸》剧照截图

字幕组，曾被誉为近五十年最出色的文化交流使者，让无数影视发烧友折腰。随着版权珍爱的增强，字幕组的风云江湖日渐凋零。

2017年，我加入一家美剧字幕组，见证了这一互联网物种的落幕。

一

我加入字幕组的时刻，正赶上这行凛冬将至。

影戏和美剧，陪同我的大学时代，消磨了无数闲散时光。看得多了，我的注意力逐渐由影戏向字幕组转移。直到大四那年，我迷上《权力的游戏》，这部剧由“衣柜字幕组”翻译，他们会细心地在每次人物进场时先容其身份；每当片头曲响起，天下数十万影迷都能瞥见字幕组成员的名字。

2017年3月，凭着一股感动，我向一家美剧字幕组投了简历。他们给我发来一份翻译试题，要求一天做完，像是求职笔试。相比英语考试，这些试题偏口语，种种单词、词组，变着花样儿考。早先有点懵，都说没有待遇，自动请缨，还要接受笔试？

没想到，试题只是字幕组的初筛。回复邮件后，对方让我加字幕组长的QQ，组长加了我，立刻说明翻译没有待遇，纯粹为爱发电。接着，他发来一份翻译准则，挺详细，包罗翻译基本原则、流程、软件试用指南，印象最深的一条是，字幕组翻译不求文采，力图还原剧中人物的语气，只管口语化。

往后就是试译。两小时内翻译15分钟的剧情。我的试译义务是赫赫有名的美国动画《马男波杰克》最新集，很早就看过，试译那集网上还没资源，提前看到，心里窃喜。

真正接触到这活儿，我才摸索到翻译字幕的难点。剧中人物语言不像课本那样生硬，礼貌而虚心，台词掺杂大量俚语，也不照着语法来，花里胡哨的从句让我晕头转向。纵然短句，也得推测剧中人物的心思。好比一句“OK”，翻译成“好”“好的”“好吧”“行”都有细微差别。就像说相声捧哏，舞台上听着就“是”“嗯”“啊”那么几个字，背后有门道、有讲求。

两次试译后，我通过磨练，正式挂名试用翻译，走出新手村。组长给我分配了一位总监，她是一名修建设计师，带着我翻译了《堕落街传奇》《心灵猎人》《威尔和格蕾丝》等多部美剧。为适用字幕软件，我给苹果电脑装了微软系统。

今后，我每周特意抽出一天，坐在电脑前搞翻译。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受外界的纷纷扰扰，成了那段时期最快乐的回忆。

良久以后我才知道，字幕组除了我这样的学生，半数都有事情，这些翻译都是他们在事情时间偷偷完成的。人人分工明确，每周一午前，有人搞到资源和原字幕，有人拆分字幕，有人整理自愿翻译的名单，分发义务。下昼一点多，报名的翻译在邮箱收到原片资源（俗称生肉）和原字幕文档，三点前，汇总给总监。

总监是一部剧的校对。和想象中差别，校对才是字幕组翻译的灵魂。他们卖力对所有翻译查漏补缺、统一语言气概，模拟剧中人物的口吻，这些都需要功力和履历，许多影视剧中的神翻译，都是校对的劳绩。

总监修改后，交给时间轴和压制，压制字幕和生肉资源，加上一些字幕特效，到薄暮五六点钟，剧集就会泛起在平台上，沿着无形的网络，进入天下各地观众的视野。

整套流程，都是字幕组成员毫无待遇，行使空闲时间默默完成的。

只管满腔热情，自诞生起，字幕组就游走在执法的灰色地带。成员不会线下碰头，靠QQ群和邮箱联络，不露出真实姓名，片头的昵称是他们的面具。

这是一片隐者的江湖。

图 | 署在美剧片头的翻译昵称

二

惋惜，江湖的黄金时代早已逝去。

2017年9月，我所在字幕组的网站曾遭到过封禁，厥后替换域名，为了不再遭封禁，新域名没有宣布，而是向所有用户发邮件见告。只管多数字幕组不营利，需要成员倒贴钱维护服务器，但这没有改变翻译行为“侵权”的实质。

执法规定，字幕属于影视剧衍生品，翻译、流传权在著作权人手中，字幕组无权译介。为了免责，字幕组会在影片开头写明：“仅供小我私家学习和鉴赏，请于下载24小时后删除”。

这样的声明其实是字幕组的心理抚慰，没什么用，将影片、字幕公然放到网上，已经超出小我私家使用范围。被举报、封禁是字幕组网站的屡见不鲜。

海内的字幕组，兴起于2001年，自一最先，就有种打破文化高墙、分享交流的互联网精神。在2001、2002年的网络论坛中，一群动漫、外国剧集爱好者自觉组成最早的字幕组，厥后迅雷、电驴等下载软件登场，字幕组进一步郁勃。

这时的字幕组野蛮生长，羁系的枪口还没有瞄准它们。

2006年，《纽约时报》一篇名为《打破文化屏障的中国字幕组》让字幕组走进民众视野。风软字幕组的卖力人意气风发地向《纽约时报》示意，自己的目的是笼罩全美主流电视台的剧集，让风软成为全天下最快、最好的美剧字幕组。另有剧集粉丝向《纽约时报》示意，自己厌倦了海内质量低下的影片，想要换换口味，才会到网络上，用稍稍庞大的方式旁观外国剧集。

那一年，美剧《越狱》大热，字幕组进入鼎盛期。

这种风景没有连续太久。2009年，相关规定出台——未取得许可证的境内外影视作品一律不得在互联网上流传，12月，BitTorrent中文网等111家视听节目服务网站被叫停。

2014年，美国制片公司对未经授权的翻译行为大规模提起诉讼，美国影戏协会宣布了一份全球范围内的音像盗版调查报告，列出一批提供影视盗版下载链接的网站，其中就包罗海内最大、也最具代表性的人人影视字幕组。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字幕资源平台射手网宣布关停，人人影视被查封五台服务器，正式宣布关闭站点。这仅仅是字幕组受到的第一波挫折，射手网站长沈晟说，”我希望射手网具有的价值，就是能令更多人跨越国家的藩篱，领会天下上差别的文化。若是这个网站有帮到人，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人人影视在微博中说：“需要我们的时代已经离去。”

图 | 人人影视宣布闭站

三

然而，时代还没有准备好让他们脱离。

许多字幕组继续涌现，包罗专门翻译小语种、冷门艺术片的字幕组。微博上涌现出一批影视资源大V，独家渠道分享外洋影片剧。

2011年，各大视听平台批量引入外洋正版影视剧，版权时代悄然而至，字幕组的生存空间日益坍塌。影视资源大V转型，链接越来越频仍地消逝。直至2017年，B站对大量日剧与日本番组动画举行正版引进，随后下架包罗《非自然殒命》在内，所有字幕组上传的日剧中字视频，腾讯、爱奇艺等平台的许多视频都以“平台版权缘故原由”下架。

2019年，胖鸟影戏网关闭，被喻为版权时代彻底统治的标志事宜。今后，字幕组不再问鼎院线影戏和热门的、已经被引进的影视剧字幕制作，从民众视野中悄然离场，酿成小众圈子。

隔着手机屏幕，我眼见了整个事宜的经由。

2019年3月1日晚，胖鸟影戏网站长“小生”的微博突然发出一张筹款二维码，博文公布者自称是小生女友，说小生已经被抓，希望人人捐钱赞助。早先许多人没认真，以为是圈套，直到晚些时刻，一名微博大V证实小生被拘留，罚款15万，他也因此丢了事情。

3月2日12点，肥啾影戏（小生的微博，为避嫌未使用网站名）发出一条微博：“对不起，我确实犯罪了，侵犯了著作权，我自己深知自己的错误，已经自动认可自己的违法行为。”这条微博很快获得几千条谈论，上万转发。无人追问缘故原由，只是说“人没事就好”“一直以来异常感谢“。

据小生的圈内密友、某字幕组组长说，小生是一个核心人物，曾说过一句在资源圈广为流传的话：“人人不会找资源没关系，我来帮人人找最好的”。

小生尊重字幕组，把制作组的名字、个体译者的ID标得异常清晰，在海内资源网站独树一帜，胖鸟影戏网上也有许多年代久远、小众的影片。网友甚至可以公布想看但没有渠道的影戏，小生去找。

他有一条原则，胖鸟网不公布即将上映或正在上映的影戏资源，网站开放注册也早就改为限量注册，但这些无法改变侵权的事实。由于很早上传了一部奥斯卡热门影片的熟肉资源，而这部影片将要被引进，版权方举报，胖鸟关停。

3月3号下昼4点，小生的密友通过字幕组微博宣布：周全放弃对院线片字幕的制作。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了。

图 | 字幕组相同进度

四

胖鸟关停后，我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影视下载渠道，最先有意识地培育自己为正版付费的习惯，充值了两大视频平台的会员，可没多久，我又去购置盗版资源。

免费的影视资源网站消逝，涌现了一批专门在微信上卖片的人，一部影戏5元，一季剧集8.88元。许多影戏、剧集在视频平台上看不到，能看的，又难免有删减，更不用说字幕翻译的机械、甚至错漏。为了看原汁原味的影片，我不惜分外花一份钱，看字幕组译制。

2017年结业后事情，由于无法保证出勤时间，我退出了字幕组，到了2019年4月，溘然想起来，再去QQ上看，发现QQ群已经消逝，找不到师傅的联系方式。点开组长头像，发现他已经良久不在线，我发出一条新闻，“你好，在吗，我之前在字幕组来着。”

一个多月后回去看，始终没有回音。

再去搜索网站，已经找不到了，曾经天天更新资源、吐槽的官方微博也消逝，好像从时间线上被彻底抹除，基本未曾存在过。

据我所知，许多字幕组在履历挫折后实验转型，和视频平台互助，接受招安。

2014年，爱奇艺引进的韩国热门综艺由韩剧字幕组凤凰天使制作。

2019年，A站引进了美国大热动漫《瑞克和莫蒂》，上线后，被吐槽删减太多、翻译像机翻、打码重等，粉丝称“买正版，还不如我们自己找资源”。12月1日，A站在微博上宣布和此前一直翻译这部动漫的民间字幕组电波杀青互助，由电波作为照料介入翻译制作，向粉丝保证有曾经的味道。和字幕组的互助，一定程度上挽救了这部重金引进的动漫口碑，到现在，在A站《瑞克和莫蒂》每季播放量均已经超过了1亿，第一季靠近2亿，为一度虚弱的A站带来伟大流量。

和平台互助，接受招安，让许多字幕组泛起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最著名的例子是专门翻译美剧《权力的游戏》的衣柜字幕组，这部剧在海内掀起热潮与衣柜字幕组脱不开关系。字幕组成员是贴吧上《权游》原著的粉丝，出于喜好最先翻译字幕，为力图正确，还邀请到原著的官方中文翻译者屈畅做照料。

2016年，腾讯买下《权力的游戏》的播出版权，和衣柜字幕组表达过互助意愿，但没有乐成。据字幕组成员说，腾讯给字幕组的翻译待遇是每集200至300元，无法匹配他们的支出。不仅如此，凭据有关政策，腾讯必须等外国版整季上映后才气引进，这段守候期内，要求字幕组不能上线熟肉资源。这和字幕组一向的高效不一致，他们以为“这是对观众的不卖力任。”

人人影视的例子更直接。关停前，人人影视字幕组积累了数百万粉丝，2015年获得天使轮投资后回归，转型做美剧社区，同年9月又获得一轮融资。两年后，字幕组原团队在微博宣布，“由于和投资方理念和价值观存在较大分歧和矛盾不停”，与已经更名为人人视频的App完全切割。

直至今年，许多字幕组遣散，只有少数仍在坚持，但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版权时代本是提高的标志，但正版引进没有解决民众的观影需求，其中缘故原由，生怕不是海内影迷不愿付费，每个月为正版平台孝敬一杯奶茶钱那么简朴。 

五

曾经有一位大学室友，天天晚上，都市坐在电脑前看一部艺术影戏，直到关灯后，独自对着屏幕的亮光。看着他，我有时会想，若是没字幕组，许多影迷生怕无法欣赏到外洋的盛行文化、冷门艺术片。

字幕组的存在，对于海内影迷意味着什么？

北大教授戴锦华曾说，看艺术影戏，曾是天下上影戏人圈子的特权，盗版资源的存在，让许多通俗影迷也得以登大雅之堂。

字幕组不仅厚实了影迷的生涯，更滋养了许多海内影视制作人。每当有热门的英美剧泛起，第二天，影视行业的谋划、编剧、制片人们就讨论起来了，若是不是字幕组，他们又是从何渠道看到的呢？更别提许多海内影视公司谋划新剧时，会对标、借鉴这些外国剧集。

我曾询问一位编剧同伙，是否圈里的大部分人都看过字幕组翻译的影片，她的回覆是一定的。会英语的人不少，可另有许多优异的片子是小语种。

字幕组的存在意义，不能由于一句“盗版”被一棒子打死。他们的翻译不仅包罗盛行剧集、艺术影戏，另有纪录片、网络公然课、外国脱口秀。在高墙背后，字幕组一直充当着文化搬运工的角色，让海内网民和外国网友险些同步地看到天下。

《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指明，启蒙运动最重要一环就是由盗版书商、雇佣文人、串街小贩和走私者组成的”地下社会“。在海内，直到2011年人们才读到正版引进的《百年孤独》，而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马尔克斯的文学就通过手抄本、盗版书滋养了莫言、余华等一批当代作家。

复旦中文系教授严锋曾评价，字幕组为历史上第四次对中国文化发生伟大影响的翻译流动，前三次分别是玄奘、鸠摩罗什的佛经翻译；近代严复、林纾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翻译；改革开放后三联、上海译文出版社对西方现代人文社科著作的系统翻译。

2012年，新浪微博的一条推文被转发了2.6万次：“近50年来中国最伟大的文化交流学教育家——字幕组。”《新周刊》对这条微博的谈论也获得了大量转发：他们谦逊低调无私奉献，他们谆谆教导润物无声，他们比中国所有电视台教会我们的器械还要多。

2014年，这条推文再次被挖出来，又获得了数千条转发。

有人称字幕组为普罗米修斯般的“盗火者”。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互联网时代最难得的文化同等精神。曾经，文化生产和流传掌握在精英手中，现在文化加倍平民化，字幕组掌握着影视资源、翻译、时间轴、压制的手艺，却并未垄断、投机，而是无偿分享给民众。由于无所顾忌，不为酬劳所事情，才气享受这份自由。

今年，我又执着地搜索起曾经的字幕组，好像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段回忆，几经荆棘，终于在网友留言里发现线索，重新进入QQ群。

翻看群成员的列表，发现许多那时的翻译还在，师傅的头像也没有换。网站屡遭封禁，许多人已经找不到了，字幕组和粉丝的交流分享的阵地，移到了这个几百人的群里。粉丝在群里询问进度，反映问题，字幕组成员只管解答，甚至还创建了一个在线文档，其中有字幕组的翻译设计。一切如常。

字幕组是高流动的组织，许多人由于事情、生涯等缘故原由离去，又有人因热爱加入，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总是有这样一批人存在。黄金时代早已了结，但这批隐者，自己也不是为了占有什么岑岭而来。

“只是由于喜欢，想要把这种快乐分享给更多人。”

在人人影视宣布关停站点的微博下，留着一句拉丁文“invictus maneo”，这句台词出自美剧《疑犯追踪》，意思是“我们仍未被征服”。

参考资料：

《羊城晚报》：中国字幕组，“隐者”的江湖

《纽约时报》：打破文化屏障的中国字幕组

《中国知识产权报》：人人视频终恢复上架，字幕组若何规范版权？

微信民众号“毒眸”：“人人”复生，但字幕组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往？

新浪科技：影戏资源网站“剧变”，一个小字幕组的“生死决议”

《传媒考察》：跨文化流传下的字幕组:在看似侵权与违法的背后

《影戏评介》：从“玩家”到“专家”：跨文化语境下字幕组的历史溯源与流传实践

蒋弄臣：《我们仍未被征服》

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真实故事设计（ID：zhenshigushi1），作者：于滋润，编辑：李一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