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神经现实(ID:neureality),作者:曹安洁,题图来自:Ines Cui
明珠百年蒙尘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云云自以为是,云云虚荣,云云野心勃勃。”
对于这样的评价,玛格丽特·卢卡斯·卡文迪许(Margaret Lucas Cavendish)或许早已司空见惯了。在她所生涯的十七世纪,持此看法的人不在少数。
她的头衔是泰恩河畔纽卡斯尔公爵夫人。作为一位生涯在17世纪的贵族女性,她总是以奇异而不寻常的方式抛头露面。她曾穿一条袒胸露乳的裙子加入她丈夫的戏剧首映,也时常会打扮成骑士的样子,与人碰头时也像男子一样行鞠躬礼。在她栖身的小镇里,对她好奇的住民曾一度盛行过“追马车”的流动:人们争相追逐她出行的马车,希望能远远地亲眼看她一眼。不用说,大多数人的希望都落空了。而那些少数的幸运儿只能看到一个剪影——他们说,卡文迪许夫人坐在阴影,身着一袭黑衣,只佩了银饰。
除了她差别寻常的外表,她的兴趣对一个17世纪的女人来说也是有些反常的。她一生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念书写作,撰写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她的作品包罗通常被以为是科幻小说雏形的《燃烧的天下》(The Blazing World)。她对科学有着粘稠的兴趣。在十七世纪,现代科学还处于萌芽阶段。伦敦皇家学会——现今天下上最古老的国家科学机构,在昔时不外刚刚建立。而玛格丽特·卢卡斯·卡文迪许,则是第一位加入了这个学会集会的女性。
- Katie Chandler -
在她所有的不寻常之中,最令人惊叹的当属她对哲学问题的思索。玛格丽特出生于一个大多数女性甚至无法识字的年月,虽然她的身世靠山让她有幸脱节文盲的宿命,然则她从未接受过系统正式的学术训练。只管这样,她仍然潜心研读了同时代的哲学著作,对于笛卡尔、霍布斯的哲学作品进行了深刻严肃的批判。斯坦福哲学百科在2009年时收录了关于她的词条。撰写词条的哲学家大卫·昆宁(David Cunning)盛赞道:她的哲学著作“对17世纪讨论的核心问题提出了新颖而令人信服的回覆”。
然而,哲学界只是在近几十年来才刚刚发现玛格丽特·卡文迪许的价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会讨论她的唯一缘故原由,就是由于她曾为她的丈夫立传。在1918年,让玛格丽特从历史的灰尘中重见光明的亨利·佩里评价道,与这本传记相比,“她的所有作品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样的评价在今天看来自然是有失公允的。然则,事实是什么让玛格丽特·卡文迪许蒙尘数百年?她为什么会被人们遗忘?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又是什么,让她再次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踽踽独行
玛格丽特·卡文迪许的哲学思想,就像她本人一样在谁人时代差别寻常。
十七世纪是机械哲学的时代。在这个学派的天下观中,自然天下是一套极其周详庞大的机械系统。在一定水平上,机械哲学深受发生在不久以前的哥白尼革命鼓舞。从地心说到日心说的转变,不仅推翻了天文学,同时也永远地改变了人类明白自然天下的方式。在这场革命之后,那时还被称作“自然哲学”,被视为哲学的一个分支的科学,逐渐最先另辟蹊径,着手于加倍注重实证、注重考察的研究方式。
不外,每一次的思潮涌动中,总会有人逆流而行。玛格丽特·卡文迪许就是这样一位逆行者。
对于她而言,将自然界视为一套死气沉沉的机械系统的想法是谬妄的。若是自然界不外是这样无意识的机械系统,那意识事实从何而来,若何降生的呢?与卡文迪许同时代的笛卡尔试着用二元论来解决这个问题。他断言,天下上有两种基本差别的物质:一种是组成自然界这套周详机械系统的物质实体,而另外一种则是像意识这样的精神实体。它们本质上差别,相互自力。
- Katie Chandler -
然而,这样解答面临着另外一个挑战:“鉴于人的灵魂只是一种精神实体,它怎么能影响身体这样的物质实体来实现自愿行为呢?”在写给笛卡尔的信中,波西米亚的伊丽莎白公主抛出了心身问题。在数百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仍然在困扰着哲学家们。
同样是面临这样的难题,卡文迪许则选择了另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她断言世间万物本质是物质的。这种物质可以进一步分为三类:无生命质(inanimate matter),敏感质(sensitive matter)和理性子(rational matter)。无生命质是这三类物质中最粗拙简朴的,而理性子则是最细腻繁杂的物质,敏感质则介于这两种物质之间。若是说笛卡尔的天下观是将世间万物都一分为二,要么属于物质,要么属于精神,那么卡文迪许的天下观更像是一种由无生命质、敏感质和理性子三种基色填满的调色盘。无论是天上繁星、路边砂石,照样植物舒展的草叶、诗人优美的心灵——世间万物,都由这三类物质夹杂而成。
卡文迪许这样的看法难免让她走向了“泛灵论”(panpsychism)。由于万事万物都混有理性子,以是这也就意味着万事万物都能思索、感知、拥有意识。这种秉持着意识无处不在的看法,在近些年来愈发兴起,受到越来越多的哲学家与神经科学家的青睐。而卡文迪许在几百年前与同时代思想家格格不入的泛灵论,自然使她赢得了更多现代学者的关注。
为何寂寂无名
哲学家G·A·J·罗杰斯(John Rogers)曾指出,在评估一个哲学家的学术成就时,有三个尺度需要考量:原创性、论据质量和影响力。卡文迪许的独创性和论断的质量自然是有所保障的——她的泛灵论看法在机械哲学的时代闪耀着独创性的光泽,而她能和同时代鼎鼎有名的哲学家在字里行间针锋相对,自然也体现出她精彩的论证能力。然则,在第三个权衡尺度上,卡文迪许似乎有所欠缺。若是她真是一位极为精彩的哲学家,那为什么直到今天仍然很少有人谈论她的哲学思想?她为什么会被历史的灰烬所埋葬?
一个简朴的谜底是:她是一个女人。
在她尚还在世的时刻,卡文迪许就曾埋怨过自己的思索总是不被人严肃地看待。只管她丈夫的显赫身份能使她有机会与那时最卓越的思想家们交流,然则,她的介入水平仍极为有限。《利维坦》的作者、现代政治哲学的奠基人之一,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常年接受卡文迪许丈夫的赞助,同时也是他的挚友之一。然而,即便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霍布斯仍然拒绝与卡文迪许共进晚餐。那时正在伦敦旅行的卡文迪许恰巧遇上了霍布斯,便提出了约请,然而霍布斯却以“有些事情”搪塞了已往。厥后,在卡文迪许的日志里,她不无遗憾地写道:“一定是他的‘一些事情’让他不得不缺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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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卡文迪许提出希望加入伦敦皇家学会的集会时,这个所有由男子组成的学会内部进行了一番猛烈的反驳。当她真正坐进礼堂时,皇家学会也异常明确地勾画出她局外人的职位。学会会员为卡文迪许准备了一系列实验作为“娱乐节目”供她浏览。在这些男子们眼中,卡文迪许不是自然哲学家卡文迪许,而是纽卡斯尔公爵夫人,是贵族卡文迪许。
为卡文迪许的蒙尘历史感应叹惜,并不是说她的看法值得我们通盘接纳。根据今天的尺度,卡文迪许的一些论点是错误而谬妄。比如说,她曾长篇大论地指斥了显微镜在自然科学中的使用,以为这种工具扭曲了人类自然的感官系统。然而,这种看法上的错误和谬妄,并不能合理地注释她被哲学史忽视几百年的事实。太多太多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以是拥有影响力,恰恰是由于他们的看法引人质疑。比如说柏拉图天下观中的“理念天下”,几千年来源源不停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著名哲学家们往往是以一种深刻的方式犯了一个有趣的错误,引得其他哲学家和厥后者不停添砖加瓦或试图反驳。
好的哲学不是在真空中发生的。它不仅需要介入者们的知识贮备,同时也需要一种学术上的真诚感。无论是一定的照样否认,深图远虑的指斥与反驳,都需要一种严肃看待某个立论的态度。而作为女性的卡文迪许,被人称作“疯狂马奇”(Mad Madge)的卡文迪许,她和她的哲学著作从一最先就没有受到所谓“主流哲学家”的严肃看待。从某种水平上来说,她缺乏影响力的一部分缘故原由,可以归咎于那些哲学家们的不幸态度。她没有受到认真的看待,也因此成为西方自然哲学的遗失数世纪的瑰宝。
另有若干“卡文迪许”
一个不幸的事实是,卡文迪许面临的种种难题,在现在的学术界里仍然存在。今天的哲学,在很大水平上仍然是由男性所主导的。
许多实证研究都解释,在哲学内部存在着伟大的性别鸿沟。2012年的一项观察发现,在哲学系里,女性的所占比例会随着学术界中阶级的上升而不停降低。比如说,在入门类哲学课中,有不少都是女性。然则,在以哲学为专业的本科学生中,女性的比例就有所降低。到了研究生、博士的层面上,女性的比例则会更少,而到了教授品级,女性更是少之又少。
事实是什么样的缘故原由导致了女性哲学家凤毛麟角呢?
2015年,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家莎拉·简·莱斯利(Sarah-Jane Leslie)与三名心理学家提出假说,以为女性数目的稀疏与两种刻板印象有关。一种刻板印象与学科相关:对于像哲学这样的学科,人们通常会以为只有拥有 “先天才气”的人,才气学好这个学科。而另外一种刻板印象则与性别相关:在刻板印象中,女性通常不被视作拥有“先天才气”的人。
莱斯利和她的团队一共收集了横跨30个学科、总计1820名教授、博士后和博士生的数据。他们发现,若是某学科中学者抱有“学好必须要有先天”的看法越强,那么该学科中女性的所占比例就会越低。固然,两者之间泛起的相关性不能与因果性划等号。我们并不能因此得出结论,以为是这两种刻板印象让女性远离了哲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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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2017年的一项来自发展心理学的研究,似乎隐约指向了这种可能性。
在这项目标群体是小朋友们的实验中,研究人员们会给小朋友们先讲一个小故事。小故事里全篇没有提及主人公的性别,只是说这小我私家“稀奇稀奇伶俐”。之后,研究人员们会给小朋友们看一些人的照片。照片有男有女,而小朋友们需要预测哪张照片里的人是故事的主人公。五岁的孩子们,无论是男是女,都市倾向于选择与自己同性别的人。而到了六岁,情形却有所差别:男孩仍然会倾向于选择同性别人的照片,以为他是“稀奇稀奇伶俐的人”,而女孩的选择则近似随机。
这样的信心还会带来的行动上的改变。在接下来的实验中,研究人员又给孩子们先容了两个小游戏:一个小游戏是专门给“稀奇稀奇伶俐的小朋友”准备的,而另外一个则是给“稀奇稀奇起劲的小朋友”准备的。令人忧郁的性别差异泛起了:研究人员发现,与小男孩们相比,小女孩们对给“稀奇稀奇伶俐的小朋友”准备的游戏兴趣要低许多。
然则,在给 “稀奇稀奇起劲的小朋友”准备的游戏上,两个性别却没有泛起显著的差异。换句话说,哪怕是六岁的小女孩们,都最先逐步地以为自己的性别可能没有“先天才气”,不应当介入那些只有拥有“特殊先天”的人才应该介入的流动。
到底什么是“哲学”
若是这样的考察可以推广到成年人身上,再连系卡文迪许的故事来看,那么一个恶性循环似乎逐步就这样浮出了水面:哲学界的女人不受到严肃、公正的看待,导致女性哲学家的知名度影响力很低;女性哲学家的知名度影响力很低,女性则会愈发以为哲学“不是为自己准备的”;接下来,这就导致许多女性会在一最先就打消了学习哲学的念头,学习哲学的女性也就更少,最后也就更少有女性哲学家能受到哲学界的重视。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当所谓的“哲学界”完全掌握了对于 “哲学家”的价值的生杀大权时,也许我们也应当重新审阅“哲学”这一名词事实指代着什么。在现在愈发制度化的学术系统下,哲学是否已经逐渐偏离了最初“爱智慧”的界说,陷落为一系列空虚的数据?当上了几门课、拿了几个A、读了几年书、揭晓了若干篇文章这样的数据,成为一小我私家对哲学醒目水平的权衡时,“哲学”的意义,事实体现在那里呢?
- Katie Chandler -
这固然不是贬低系统学术训练的价值。当一小我私家缺乏正式的学术训练时,往往会坐井观天,走向“民哲”“民科”的邪路。然而当学科与学术系统、思索深度与论文引用数完全划等号的时刻,我们又需要保持绝对的小心之心:学术系统之中存在的私见与不公,往往会阻碍人类追求真理的脚步。卡文迪许缄默于历史长河长达数百年的悲剧只是九牛一毫,一定有更多我们至今没有听说过名字的伟大灵魂,与他们的杰作一样,沉积在历史长河的底部。
后记
写这篇文章是三月初的一个幡然悔悟:我神当天准备发的一篇文章,题名为《一个改变了已往、现在与未来意义的男子》。我一下子想起来,前不久还发了一篇我的文章,题名我也有一定责任,是叫《谁人与认知科学为敌的男子》。“怎么全是男子的事?!” 那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写一篇关于女人在认知科学相关领域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文章。最后选了男女比例最不平衡的哲学,选了卡文迪许。
我一直以为我大学这四年照样很幸运的。上课、进实验室,遇到的教授和导师都对我异常异常好,从来没有由于性别而区别看待过我。但上着上着课,尤其是哲学课,我照样发现男女教授比例严重失衡。一直要到大四上学期,我跑到匹大上了一节课,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活的女哲学家。也就是在她的课上,一节讲经验主义历史的课上,我第一次学到了卡文迪许这个名字。
我虽然早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走向专门搞哲学这条路,然则在和她上课、读卡文迪许的时刻,照样会有一种被激励的感受。高校多元化的必要性,或许就在于体贴一种人之常情——当一房间里的人,只有你的性别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刻,再自信再有安全感的人,也许都市下意识地打小退堂鼓吧:我真的属于这里吗?虽然谁人先生看不见,但我照样要在此对她遥送一份谢谢。
在此也谢谢应姮同砚对这篇文章提出的修改建议。和她的讨论提醒了我,哲学的内核,和它被制度化以后的产物——哲学专业、哲学学位,中心或许是有间隙的。而卡文迪许她自己也许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哲学家”。她只是一个热爱思索的人。她只是希望能与更多的人交流自己的思索。
最后,祝所有对哲学充满好奇的灵魂,都能在哲学中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是大学中获得的哲学教授终身教职也好,照样床边柜上的一本牛津通识读本也罢。愿哲学常伴你我,愿思辨常伴你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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