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自微信民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杜梦薇，题图来自：游戏《聚集啦！动物森友会》

已往一周，任天堂发售的游戏《聚集啦！动物森友会》缔造了新的销售纪录，并在海内外的社交网络上实现征象级刷屏。你会注意到，纵然非游戏玩家也最先在同伙圈分享截图和自己的游戏体验。

制作人野上恒在接受采访时说道：很不幸，在这款发售之际，天下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种种灾难都让我沮丧和伤心。思量于此，我们希望《动森》的粉丝可以把这款游戏看成一场逃离（escape），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也能过得开心。

关于游戏，历史学家赫伊津哈有一个经典看法：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都是游戏的人（Homo Ludens），我们的天性，就是在游戏中明了天下，在游戏中设计自己的天下。

为此，我们约请游戏研究学者刘梦霏解读一款游戏若何通过部署“时间”和“空间”来构建和社会形态的关系，虚拟若何补足现实，以及它提供了一个怎样的天下。

刘梦霏，游戏研究学者、游戏化设计师，主要研究工业社会靠山下游戏的社会影响；在《动森》系列里积累了500多小时游戏时长的玩家；现为北京师范大学讲师。

游戏的时间和空间：打破魔圈，打开场景

GQ报道：从游戏研究的角度，《聚集啦！动物森友会》（以下简称《动森》）基于真实时间的设置，会有哪些特点？

刘梦霏：《动森》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天下一致，这意味着我们对于游戏最传统的熟悉——屏幕内的时间与空间所组成的“魔圈”被打破了。《宝可梦Go》是在空间上打破“魔圈”，那《动森》就是在时间上打破“魔圈”。

《动森》进入樱花季，图来自玩家@茶水书僧

有人把《动森》和农场谋划类游戏混为一谈，这是很大的误区。谋划游戏更多遵照的是资源主义社会的流水线体制，其游戏目的就是通过扩大规模、提高效率、压缩成本等来让资源增值。好比《牧场物语》里的一天可能只是现实天下的5分钟到10分钟，那你固然要加速行动的节奏，从早上一睁眼最先，就要用一种效率的视角来计划每一天，包罗一块地种什么、不种什么、什么时刻种什么，你现实上进入的是一种盘算得失、忖度收益的心理状态。但《动森》不一样，商铺开门8小时，就是真实的8小时，有什么事情需要赶着做完？你在这个游戏里的心态是放松的。

我必须得指出，以真实时间作为基础，对于游戏开发和设计的挑战是异常伟大的，这意味着你要连续地修正游戏里的内容。在此之前，《任天狗》（任天堂刊行的虚拟宠物游戏）也是以真实时间为基础，但它和《动森》的庞大水平不是一个量级。

我看到有剖析说这样的设计可以保证玩家天天都上岸。你从这里就可以看到我们的游戏产业在体贴的永远是留存率、是日活，体贴的是怎么把玩家留在游戏里让TA不停地玩儿，由于玩家的时间就意味着消费。

但《动森》不是这样的。首先当你购置游戏卡后，你的消费就已经完成了，任天堂所售卖的并不是你之后的游戏时间。它也不强制你必须去完成什么，虽有房贷的设置，但还不还都可以。

我讲一个细节。晚上上岸的时刻你可能会看到流星，还可以对着它许愿，但有一个条件，流星划已往的时刻，你手里不可以拿任何生产工具，而且你要把你的摇杆推上去看着天空，这个时刻你才气许愿。我以为这个设计异常有意思，你能感受到游戏的设计者实在激励你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单纯地享受这个时间。

最近外洋的疫情很严重，我一个滞留英国的同伙来我的岛上玩，我发现他和其他人玩的方式不一样，一样平常人人就是四处转转，看看小岛和房间的部署，“掠夺”点资源就走了，但他不是，他玩得稀奇慢，他要跟我屋子里所有可以互动的东西都互动一遍，博物馆每一件展品都要看一下，最后他在昆虫馆的一只粉白色的兰花螳螂眼前站住了。他用游戏里的谈天功效跟我说，这个兰花螳螂真美，像一朵花，然后我们两小我私家就站在那儿浏览了五分钟。

在《动森》的博物馆，图来自玩家@宋雅文

实在我们在统一个微信群里，他平时在群里并不活跃，但那天他在我的岛上待了有两个小时，他也让我意识到这个游戏实在有一些连我都没有意识到的社会与心理的“功效”。

GQ报道：那空间上的设计呢？

刘梦霏：社会学上有一个观点叫 Cosmopolitanism，大都市主义，指的是现实天下里的都会变得越来越面目相似，损失地方性和多样性，实在在游戏里也有这样的趋势。

好比在《魔兽天下》的早期版本中，根据种族划分，矮人坐地铁，亡灵坐蝙蝠，血精灵骑血鹰等等，这些交通工具不仅各具特色，而且旅行时会破费玩家一段时间，这就使得游戏里的空间变得加倍真实，玩家也能在交通工具运行的历程中看到周围地貌和景观的转变。

但在厥后的版本中，为了提高游戏效率举行了比较大的改动，最先用一种异常现代、简捷快捷的方式来解决玩家的交通问题，给你一个要塞，就相当于一个随便门，不再有艰辛的旅程，也不用脚步去丈量土地，那玩家自然也不会花心思去体验游戏空间里的环境和文化。

但《动森》的空间不是这样的，在这一作里你可以改变整个村子的地貌，它把所有场景都打开，让用户自主加入建设，这带来的就是伟大的创意空间的释放。我这里所讲的空间并不是抽象意义的空间，而是像展览的展厅一样，真正存在的空间。

你是这个岛屿真正的建设者和革新者。

上海消防队用《动森》设计制作的科普视频

GQ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荒岛需要设有一座博物馆？

刘梦霏：我之前在论文里讨论过，通过游戏可以确立一座“机械中的花园”，我以为《动森》就是一个现实版。这一作《动森》的博物馆，辅助玩家确立起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熟悉，真正成为了一座体验厚实、设计优越的博物馆（而在前作里更像一个单纯的陈列室），我第一次感受自己抓来的昆虫、鱼和化石不再是标本，而是厚实多彩的大自然的精灵。

博物馆的湖底隧道，图来自玩家@宋雅文

这个逻辑链是这样的：平时你在岛上抓虫子、钓鱼，这本是出于取乐和赚钱的目的，但当你决议将它们捐到博物馆以后，馆长首先会问你要不要听解说，通过解说可以将它们知识化并纳入整个自然知识的系统；然后根据这些生物的自然生境举行布展，再借由游览，确立起玩家的生态意识与自然之爱。

GQ报道：但在现实生活中的水族馆也能获得类似的体验。

刘梦霏：确实，动森光影、声音的设计的空气异常靠近线下的水族馆，这也是一种精神性的体验，在这个意义上，动森和线下水族馆的精神感是差不多的。

但与此同时，它又有线下你很难体验的完整的环节，能感知到你介入了整个生态系统。你能钓出鲸鲨，你能看到翻车鱼缓慢游过。再好比《动森》里的昆虫园，它不是一个巨型温室，你依然在一个大自然的环境里，这在现实中就比较难实现了。

水族馆中，翻车鱼缓慢地游过。图来自玩家@宋雅文

以关系为焦点：留住你的是真正的情绪联络

GQ报道：那这样一款寡淡的游戏，若何刺激玩家玩下去？会不会就像《旅行田鸡》一样只是一时的新鲜和盛行？

刘梦霏：这就要引出《动森》另外一个异常主要的特点：以关系为焦点。

在许多游戏里，NPC（指游戏中不受玩家操作的角色）更像是提供资源的工具，甚至你们的互动也基于功利的盘算，你在面临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可以让你投入情绪的工具。

2014年，我第一次在3DS上玩《动森》（前作）的时刻，我也玩儿不明了，那时的节奏更慢，加倍没有目的感，我就在网上看了许多帖子。这里要提一下，那时的《动森》玩家以女性为主，社群更友善，竞争性较弱，互助性更强，而且很愿意分享，也没有对新手玩家的小看，是一个让人很容易融入的社群。

我记得那时有一个帖子异常感动我，一位玩家剖析自己为什么喜欢《动森》，她说小动物过来浇花的时刻，脸上会露出一抹微笑；过生日的时刻小动物会记得，然后到她的屋子里来给她开生日派对，一年时间里还会好几次地提醒她不要遗忘今年的生日愿望。她以为自己和这些小动物确立起来的是真正的情绪联络。

我就赶快打开游戏机，种了点花，然后我发现，诶，是真的啊，它们浇花的时刻真的会笑。我就是从那时刻最先投入游戏的。

我想说的是，若是一个游戏愿意不计成本地在这些细节上塑造玩家的情绪体验，那么它从最一最先就和那些需要在短时间内被体验、被消费的游戏差别，它的流程一定是长的，节奏一定是拉得更慢的。

我们知道，一样平常的游戏设计都有一个清晰的目的和直接的反馈，但《动森》现实上是一个没有末端的游戏（而这和”基于真实时间“的设置也是呼应的）。

那我怎么能在内里玩儿500多个小时呢？可能就是由于它没有叙事，没有通关，而它又给这些NPC做了庞大的情绪交互，是情绪羁绊让玩家留下来，而不是对任何游戏里现实奖励的盼望。

《动森》有一个年历，天天至少有一个小动物过生日，这意味着它有至少300个以上的NPC，而且这些NPC都有自己的口头禅、性格特点、房间气概，给到你的义务和写给你的信。

你会说像《恋与制作人》这样的恋爱游戏、《旅行田鸡》这样的养成游戏，也有信件的设计，但那更靠近根据模板举行填充，而在《动森》里，你会收到“毫无理由的”和“家长里短的：信。好比小动物说，今天我出去看到了彩虹，就想到了你，然后写封信给你。今天下雨了，我在家磨炼，好久没见你了，给你寄个小礼物。

固然这背后都是有算法支持的，但这样的情绪设计是异常玄妙的，充分地让人以为你在这个天下也是被体贴着和爱着的。

和小动物的互动，图来自玩家@电気

在前作中，小动物也会伤心，会搬走，偶然会在商铺街遇到，这种离去造成的情绪危险往往会比想象得更伟大：纵然人人都知道这是个游戏，但在日复一日与小动物相处的历程中，照样不可避免地”戏假情真“地移情进去了。

我有个同伙那时村子里的小鸭子走了。他稀奇伤心地说，“这不是一个治愈的游戏吗，为什么会让人体验到心碎的瞬间”。我建议他重新开村，也许能再次遇到。但他就以为“但那不是我的小鸭子，它没有和我共同生活的回忆”。

厥后，我自己最喜欢的草莓犀牛也走了。别人村子里有一只，我专门跑已往看，也明了了我那位同伙的感受。这就跟《小王子》里那只狐狸是一样的，你驯服它之前，这个天下上有成千上万只狐狸，是你投入在这一只狐狸上的心血，使它成为了你的狐狸。

GQ报道：另有许多人在社交网络上留下一串编号，约请同伙上岛。

刘梦霏：对，除了和NPC的交互，《动森》也激励你真实的社交。

每个岛屿的初始设定都有且只有一种果树，桃子树、桔子树或苹果树等等，那你怎么取得其他果树的种子呢？只有去别人的岛上。以是你会看到人人都在微信群和同伙圈里呼朋引伴。

依赖社交确立游戏动力，我想这是从一最先就在设计目的里的。你有一个岛，你的岛再大，早晚也有一天会对它感应厌倦，然则若是你能够去差别的岛上看看，看到差别的景观和创作，那你就有动力把自己的岛也建设成以前没有想过的样子。

和同伙们在《动森》上聚会，图来自玩家@周宏翔

这是一个异常伶俐的设计。我们在游戏化领域一直以来都强调要通过设计来调动玩家的内在动力，而不是用款项奖励、物质奖励来影响玩家对于一个事物的好恶。而动森的设计就是这种强烈调动玩家内在动力的设计。不是通过游戏来强迫你，而是给你自己选择和行动的机遇。

至于它会不会是一时新鲜，每个游戏都有它的寿命，纵然《动森》屏幕里的时间永不竣事，但在游戏之外也一定有生命周期。开售时我们几个同伙聊过，这个游戏一定会火，会出圈，但也会在异常短的时间内迎来一阵舆论的反扑，若是不是由于疫情，这个反扑可能会来得更早。

这是由于，纵然《动森》是一个全年龄段都适合的游戏，也并不意味着这是一个适用于所有人的游戏。这样的慢节奏、不明确的义务指引、没有直接竞争和匹敌，对于一些玩家来说可能是无法忍受的。我也想要提醒人人做好预期治理，不要跟风购置。

玩家选择游戏，游戏也会筛选玩家，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历程。

游戏的时代风潮：工业社会形态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GQ报道：为什么人会憧憬《动森》所构建的天下？体现了哪些时代精神和社会痛点？

刘梦霏：我之前有个看法，对于现代社会的游戏玩家来说，游戏实质上带来了一种“自然乌托邦”，而我们在游戏中想要追寻的，是一种“狩猎-采集人”的体验。

而《动森》就完全符合这个理论——

劳动工具自己做，经济形态是靠山吃山，职员规模是小社群，没有大工业体制，没有流水线生产，这是一个没有争斗、没有罪过大资源的社会（最多有一个“罪过的资源家”——狸猫一天到晚想尽办法坑你的房贷）。你可能会说内里有“股票”的存在，但它依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萝卜。

你想想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悠闲——不钻营什么，不要重压，无需奖励，“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待着”——《动森》就提供了这样的时空，就是这样的“桃花源”。

躺在海边，图来自玩家@库索

我好几次跟同事开顽笑，《动森》这个游戏险些可以拿来禅修。由于原本就有游戏治疗的派别，《动森》举行一些改良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异常好的入口。

这就是这款游戏真正的卖点和吸引人的地方，给在工业社会中的你提供一种狩猎采集社会的体验，使你能够在青山绿水间，呼朋引伴地自由冒险，而且对游戏中的人群、社群与环境造成可见的影响。

这里要再次强调一下“可见的影响”，由于这是“狩猎采集人”一个最好的体现。与之相对的，在现实天下里，人更像社会机械的一个螺丝钉，从属于更大的系统，小我私家气力无法使社会形态发生改变。但在《动森》这样的游戏里，它允许你改变地貌和景观，激励你行使创尴尬刁难周遭的天下造成真实的影响，

GQ报道：疫情有没有加速了《动森》的盛行？它变成了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

刘梦霏：有。疫情时代我们在家隔离，客观上心更静，更能接受慢节奏的游戏，同时也填补了我们暂时的社交空缺。但“逃避”这个词一样平常来是带有贬义，似乎你没有办法应对它，以是你就逃了。我不否认有逃避的身分，我只想说逃避也有努力的一面。

我们脱离现实天下，前往虚构天下，不只是在游戏当中发生，也常常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中发生。像《哈利波特》的盛行，现在年轻人长大历程中可能都等待过霍格沃兹的入学通知书。这是不是逃避主义呢？

实在很有可能是一种自动选择，也许并不是由于我不能应付现实天下，而是我想选择一个比现实更靠近我理想的天下，让自己的个性能在一个更自由的空气内生长。

文艺复兴强调的人本主义和现在工业社会的现实是相背的，就是这个时代已经不太盼望大写的人了，而且大写的人在现实里也不太可能存在。

若是在一款游戏里，能激励自由创作，能不去为了生计而竞争，可能反而会释放出人更好的一面。对于选择《动森》这类游戏应该更多地从自动的角度来看。

GQ报道：《动森》是否代表了游戏一种新的潮水？

刘梦霏：《动森》实在有很长的历史，在外洋一直是销量前几名。只是随着任天堂 switch 进入民众视野、中国玩家数目和素养提高后，我们才注意到它。

如果没有疫情，这个游戏也照样能卖、能出圈，就像年头的《健身环大冒险》一样。由于它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那一种游戏，而我们海内的开发商又很难做出来。

大概在五年前，有游戏公司让我展望一下未来游戏的趋势，我说陪同类的游戏实在是工业社会的刚需，应该开发这一类游戏。

但你去看应用商铺里排名前20的游戏，拿下皮肤你会发现它是统一套体制，虽然是不用的靠山，让你做菜、种花照样战斗，但本质上是统一套资源主义体制的消费结构。

我为什么要强调《动森》并不适用所有人，尤其是刚接触这类游戏的人，由于《动森》所通报的许多信息是大多数已经习惯现代游戏的玩家异常生疏的，那种友善的、乌托邦的气质和当下盛行的强竞技，强资源消耗的游戏是完全差别的。不管是《王者荣耀》照样“吃鸡”这样的大逃杀系列，自然退为靠山，只有一小我私家能赢，像是社会矛盾、社会竞争的集中体现，是一个微型战场。

另外这几年也逐渐有一些激励你开发游戏的游戏，好比PS4上的《Dream Universe》，旨在提高你的缔造力。我们上面提到《动森》这一作也加倍突出了这个特点。

GQ报道：那《动森》作为一款游戏有缺点么？

刘梦霏：固然是有的，然则由于这个游戏更多地属于 one of a kind，它在自己的这一类游戏中已经做到最好了。更何况，我们许多时刻对游戏的期待是不合理的，一个游戏不可能又竞争又互助，又协调又热血。动森一定比MOBA（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的节奏慢，但它的价值就在于慢。我以为主要的是，就像我们挑选和浏览书和影视剧一样，要有自己的判断尺度，也要尊重游戏自己类型的特点，要能从差别的类型中获得差别的兴趣。

我的忧虑是我们现在大多数游戏和工业社会形态太一致了，以是我很开心看到《动森》这样的游戏能够盛行开来，由于它展现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文章来自微信民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杜梦薇